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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洪文笑了一声,说句:“老钟你好走啊!”把门关了,说:“庄之蝶在写作上是个天才,在对待妇人上十足的呆子。景雪荫能这么闹,可能是两人没什么瓜葛,或者是景雪荫那时想让庄之蝶强暴了她,庄之蝶却没有,这一恨十数年窝在肚里,现又白落个名儿,就一古脑发气了?”苟大海说:“强暴这词儿好,怎么不强暴她就发恨?”李洪文说:“你没结过婚你不懂。”苟大海说:“我谈过的恋爱不比你少的。”李洪文说:“你谈一个吹一个,你也不总结怎么总是吹,恋爱中你不强暴她,她就不认为你是个男子汉,懂了没?”苟大海说:“周敏,你有经验,你说。”周敏自个想心思,点了点头。李洪文说:“庄之蝶要是当年把景雪荫强暴了,就是后来不结婚,你看她现在还闹不闹?”正说得好,门被敲响,李洪文禁了言,过去把门开了,进来的还是钟唯贤。钟唯贤说:“我想起来了,有一点特别要注意的,就是这几天在机关碰上了景雪荫,都不得恶声败气,即使她故意给你难堪,咱都要忍,小不忍事情会越来越糟。”李洪文说:“你当过右派,我可没那个好传统。”钟唯贤说:“啥事我都依了你,这事你得听我的!”说完便又走了。苟大海说:“洪文你真残酷,钟老头可怜得成了什么样儿,你还故意要逗他!”李洪文说:“周敏,我看这事你得多出头,或者让庄之蝶出面,钟老头是坏不了事也成不了事的,他窝囊一辈子了,胆子也小得芝麻大,只怕将来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说得周敏六神无主,再要讨李洪文的主意,李洪文却坐在那里取了一瓶生发水往秃顶上擦,问苟大海是否发觉有了新发出来?苟大海说:‘“有三根毛吧。”窗外就噼噼啪啪一阵鞭炮响。

钟唯贤就又跑过来,问:“哪里放鞭炮?”李洪文、苟大海、周敏就都往凉台上去,钟唯贤说:“让大海一人去看看,都拥在那里目标太大,现在是全文化厅的人都拿眼睛看咱哩!”苟大海在凉台看了,回来说:“是三楼西边第二个窗口放的,见我往下瞧,几个人手举了一张报纸,上面写了‘向杂志社致敬!’”钟唯贤脸就黑下来,说:“这些人是平日看不惯景雪荫,曾提意见说景雪荫凭什么提为中层领导,可厅里没有理睬,借此出气的。”就让苟大海下去制止制止,免得火上加油,忙中添乱。李洪文却说他去,去了一会儿变脸失色又回来,说是不好了,武坤拉了局长去看放鞭炮,叫嚣文化厅成什么样子了,把他们上届杂志社的编委会撤了,这一届的新班子就这样促进厅里的安定团结了?!”气得钟唯贤终于骂了一句:“杂志社就是查封了,他武坤休想再翻上来,娘的!给我一支烟。”苟大海却没有烟给他了,到门后捡烟蒂,烟蒂全泡在脏水里。

牛月清去汪希眠家取现款,只怕大额票子拿着危险,叫柳月厮跟了,两人又都换了旧衣。牛月清提一个菜篮子,下边是钱,上边堆一些白菜叶子;柳月并不平排行走,退后了三步,不即不离,手里握着一个石片,握得汗都湿津津的了。这么一路步行走过东大街,到了钟楼邮局门口,那里挂着一个广告招牌,上书了“最新《西京杂志》出刊,首家披露名作家庄之蝶的艳情秘史。”牛月清看了,冷丁怔住,就蹴在那里,将菜篮放在两腿之内,急声喊柳月进去买了一本,就在那里看起来,登时呼呼喘气,嘴脸乌青。柳月不知上面写了些什么,也不敢多嘴。一路回来,庄之蝶并不在家,牛月清兀自上床就睡了,慌得柳月不知做什么饭好,去问过一声,牛月清说:“随便!”随便是什么饭?柳月只好做了自己拿手的煎饼,炒一盘洋芋丝,熬半锅红枣大米稀粥。做好了,看看天色转暗,独自在客厅坐了,又甚觉无聊,刚到院门口来透透空气,庄之蝶推了“木兰”走进来。

庄之蝶是把照好的胶卷交一家冲洗部冲洗,因为需要两个小时,便在街边看四个老太太码花花牌。老太太都是戴了硬腿眼镜,一边出牌,一边同斜对街的一家女人说话。女人骨架粗大,凸颧骨,嘴却突出如椽,正在门前的一张席上晾柿饼。庄之蝶心想,这女人晾的柿饼,没有甜味,只有臭味了。一个老太太瞧见庄之蝶看那女子,眨巴了眼睛说:“你是瞧着她窝囊吗?她可是有钱的主儿,平日闲了码牌,钱就塞在奶罩里,一掏一把的!”庄之蝶说:“她是干啥的,那么多钱?”老太太说:“终南山里的,赁了这门面做柿饼生意,整日用生石粉沾在柿饼上充白霜哩。”庄之蝶说:“这好缺德,吃了不是要闹肚子吗?!”老太太说:“这谁管哩!你要问问她吗?”便高声向斜对门说:“马香香,这同志和你说话的!”丑女人就立定那里,看着走过来的庄之蝶,问:“买柿饼吗?”庄之蝶说:“你这柿饼霜这么白的,不会是生石粉吧!”丑女人说:“你是哪里的?”庄之蝶说:“文联作协的。”丑女人说:“噢,做鞋的,瞧你们做鞋的才做假,柳月脚上这鞋买来一星期就前头张嘴了!”庄之蝶说:“哪里是做鞋的,写文章的,你知道报社吗?和报社差不多的。”丑女人立即端了晾晒的柿饼,转身进屋,把门关了。码牌的老太太就全笑开来,一个说:“什么不是假的?你信自个的牙能咬自己的耳朵吗?”庄之蝶说:“如果有梯子,我信的。”老太太说:“你也会说趣话,柳月咬了让你瞧瞧。”嘴一咧,白花花一排牙齿,忽地舌尖一这就是埙。庄之蝶知道什么是埙声,却并未见过埙的模样,当下拿过看了,稀罕得了得,问这是哪儿买的,说他曾去乐器店问过有没有埙,那售货员竟不知道埙是什么。周敏说这是上古时的乐器,现在绝少有人使用了,他在潼关时听一个民间老艺人吹过,跟着学过一段时间。到西京后在清虚庵挖土方,挖出这个小陶罐儿,谁也不认得是什么,他就收藏了。才到城墙头上练习着吹,吹得并没个名堂的。两人一时说得热起来,庄之蝶就说:“不知怎么我听了对味儿,我还买了一盘磁带,你听听味儿更浓哩!”就换了另一盘带,放出来竟是哀乐。牛月清过来噎地把机子关了,说:“见过谁家欣赏的是哀乐?!”庄之蝶说:“你好好听听,听进去了你也就喜欢了。”牛月清说:“我永远也不会喜欢!你这么一放,别人还以为咱家死了人了!”庄之蝶只好苦笑了笑,关了录放机。坐下来吃饭。柳月说:“庄老师也怕老婆?”庄之蝶说:“我哪里怕老婆?只是老婆不怕我罢了。”牛月清故意不理他的趣话,庄之蝶兀自说句:“这粥熬得好哩!”喝完一碗粥,放了筷子,问周敏还有什么事,要是没事,晚上到孟云房家聊天去。周敏倒一时脸上难堪起来,支吾了半会,说:“我倒有一件事向你说的,你先吃饭吧。”庄之蝶说:“我吃好了,你说吧!”周敏说:“我只说知恩报恩,为老师写篇文章宣传宣传,没想倒惹出事来。景雪荫她是回来了,闹得很厉害,厅里领导可能也会来找你查证事实呀。我先来通个信儿,听听你们意见的。”牛月清说:“我和你庄老师已经看过那篇文章了。”周敏一下子慌了手脚,说道:“师母也看过了?!”牛月清说:“没事不要寻事,出了事也不必怕事。这事要闹该是我闹的,她景雪荫闹的什么?文章虽不是庄之蝶写的,可不看僧面看佛面,过去的一场感情一点不珍惜,说翻脸就翻脸了?!”庄之蝶不接牛月清的话,只黑了脸,详细问了厅里和杂志社的情况,叹道:“我一再叮咛等人家一回来就先去解释,你们偏偏不在意么!现在出了这事,她的对立面肯定说三道四,幸灾乐祸,再加上武坤趁机煽风点火,借她丈夫又给她施加压力,人都有个自尊心的,她不闹一下,别人还以为她是默认了。既然闹开了,可能就不会提起来又悄没声地放下,她是从来没吃过亏的人,要强惯了,碌碡拽在半坡,是退不下来。”牛月清说:“现在姓景的全然翻了脸,你还只是从她的角度考虑?周敏写这文章杂志能刊出来,主观上哪个不是对你好?你这么一说,一颗石头撞得三个铃响,让多少人丧气哩!”庄之蝶听了,心里倒窝了火,忍了忍,说:“那我怎么办?”周敏说:“厅里若有人来问你情况,你只需咬定所写的都是真事,甚至你可以说……这话师母怕不爱听的。”牛月清说:“你往透里说。”周敏说:“你可以说和她都那个了,写得还不够的。恋爱中有那种事是常事,你说有,她说没有,到哪儿寻证人去?一潭水搅混了,谁说得清白?”庄之蝶立即站起来,脸色都变了:“你怎么能想出这种主意?!咱说话不要说讲责任,起码得有个良心啊!”牛月清也说:“周敏,这话可不敢说。你庄老师是有社会地位的,比不得你我。这么说出去,外界一股风,你庄老师不成了西京城里的痞子闲汉角色?我出门又对人怎么说的?!”周敏听了,脸色泛红,当下拿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说他是昏了头了,动出这么个混帐念头,也是他没经过世事,一听到省上领导的指示便害怕了,就反复求老师、师母能原谅他。庄之蝶气得抓了茶杯去喝,茶杯已经搭在嘴边,才发觉杯里并没了水,放下杯子,就把脸别到一边去。牛月清过来给庄之蝶添了茶水,又给周敏的茶杯续了水,说:“周敏,你何必又要这样呢?你庄老师怎么能不理解你?就不要再说原谅不原谅的活了,说得多了,倒让人觉得不美!”周敏就变得老实憨厚起来调说:“我也是在你们面前气强,才这么说的。那怎么处理呀?”庄之蝶说:“我有什么办法?但有一条,恋爱我是不能承认的。”牛月清说:“事情是已经过去了的事,我原本是不愿多说的,至于你和姓景的恋爱过没恋爱过,在我认识你之前我管不了那么多,可咱们都已经订婚了,你和姓景的还丝丝缕缕地纠缠着,我不是瞎子,全看在眼里,劝过你不要与她来往,你总是不惜伤害了我而去袒护她,我以为她是多高尚,对你多有感情,没想她能崖里井里掀你了!”庄之蝶说:“你少说两句行不?你一搀和这事就更眉眼了!”牛月清说:“你是以为我吃醋吗?我倒可怜了你哩!”见气氛不对,柳月忙劝,周敏也只管怨恨自己不好,牛月清才说:“这些我也忍了,可事情到了这一步,你竟对景雪荫不恨不气,这让我失望。你不承认是恋爱,那你与她的关系怎么说?”庄之蝶说:“是同志,是朋友。”牛月清说:“那文章中写的几宗事怎么不是同杂志社别的人所发生的?”庄之蝶说:“是比一般同志、朋友更友好嘛。”牛月清说:“这些全依了你。可你面对现实了没有?如今文章上写的调儿是恋爱的调儿,你若坚持不承认恋妥,那就只有杂志社和周敏吃下了兜着!但这么一来,社会上又会怎么看侍你?说庄之蝶为了一个女人,竟能把支持他宣传他的一批朋友置于死地了!”庄之蝶说:“你这是迫我就范嘛!”牛月清说:“别人说那是烂铜,你要硬说是金子,你实在还丢心不下那个姓景的,你就以你的主意办吧!”便对周敏说,“周敏,你给钟唯贤他们说,这是你们要宣传庄之蝶的,那活该是自作自受;你也收拾了行李,明天再去清虚庵当你的小工吧!”站起身竟到卧室睡去了。

庄之蝶哭丧着脸在客厅踱来踱去,周敏就木呆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柳月瞧着难受,从冰柜里取了一盘梅李让周敏吃,周敏不吃,两人推来让去的。庄之蝶过去捡一颗给了周敏,一颗自己倒吃起来,说:“这样办吧.你只咬定所写之事都是有事实根据的,也可以说是我提供的.但我提供时并未点明是与景雪荫发生过的事,我只提供了在我以往生活中所接触过的许多女性的情况。现在文章中写到的内容可能有景雪荫的事,也可能全然没有,虽然你写的是纪实文学,但按照文学写作的规律,是把与我交往过的许多女性中的事集中、概括、归纳到这一个阿x符号式的形象上来的。这样行吧?依这样的理由对付任何方面的责难,你就可以是什么事也没有的了。”周敏沉吟了半天,方说:“那就这么办吧。”告辞出门走了。牛月清听见门响,知道周敏走了,在卧室的床上叫:“之蝶,你来!”庄之蝶推开房门,见夫人倚在床上正用了洗面奶脂擦洗脸上的油垢,就说:“你好行哟,当着周敏的面,你不说他的过错,竟那么说话,你让周敏怎么看我,以为我要牺牲了他和杂志社的人?”牛月清说:“我不那么说,你能最后有这么个主意吗?”庄之蝶说:“你知道周敏的根根底底吗?我毕竟与她才认识,她借了我的名去杂志社我就心里不痛快,现在又是惹起这么多是是非非,你倒偏向了他!这以后我见了景雪荫怎么说话?”牛月清说:“你还想着和她好呀?!”庄之蝶恨了一声,把房门拉闭了。坐到客厅里吸烟,这当儿就隐隐约约听见了埙声。直听到那埙声终了,让已经在沙发上坐着打盹的柳月也回到那间空屋睡了,仍还呆在客厅,又将那盘哀乐磁带装进录放机里低声开动,就拉灭了灯,身心静静地浸淫于连自己也说不清的境界中去了。

连日里,周敏早出晚归,都在杂志社守着,回到家来也不逗唐宛儿玩耍取乐。妇人是静不下的身子,唠叨几次说多久时间了也没有去“喜来登”歌舞厅了,周敏只是今日推到明日,明日推到后日,妇人又提说碑林博物馆左旁的那条街上,庄老师家开办了一个书店,也该去看看,一来瞧有什么好读的书,二来也好显得关心老师的啊。周敏不耐烦他说:“我哪有你这闲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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