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一代知识女性而言,多少有点接受不了。可这是事实,她的所有资料都是这样填的。先生安慰她:“‘家庭主妇’总比”家庭妇女‘好,你好歹管着我和孩子。“现在的许多年轻女子反而乐于接受,对陈太太说:”有人养你还不好,非得自己出去累得半死才高兴?“于是陈太太就安心地做她的”家庭主妇“了。
大森常说找太太找到陈太太这样的,算是有福气了,她好得都不像上海人了。陈太太听了,笑着说:“现在表扬起上海人,怎么就剩下这么一句话了。”
这类活动她会来,为的是送菜、送盘子、送温暖。
礼堂里还有不少“对华友好人士”,i (国际学生办公室)的人员pat 笑着向每一个人问好。他大约四五十岁,牛高马大,虎背熊腰,一个炸鸡腿在他手中缩到了可怜的小。
天舒他们实验室的nancy 面对美食,不是视觉、味觉上的反应,而是营养成分上的评估:这个饺子多少卡路里热量,那个宫保鸡丁多少克的脂肪,怎样才是最科学的,既不至于营养不足,也不至于营养过剩造成脂肪堆积。可怜的美国人,他们热爱享受,有时又不太会享受。杨一的男朋友。
天舒实验室的eric,一边向中国同学倒卖几句从杨一那儿零售来的中文,像“你好”、“很高兴认识你”之类的,结果却是除了他自己准也听不懂;一边忍不住咬一口锅贴,且不停地说“好吃,好吃”。标准的一副新好男人的模样。
eric二十四岁,在学校里学过一点中文。美国学生最多学点西班牙语,美国大学里学中文和俄文是冷门。eric想了想,学这两种语言都差不多,只不过去中国可以吃得好点,于是选了中文。
他爱吃中国菜,却也被吓倒。有一次,杨一、天舒和他去旧金山唐人街喝早茶,除了叫大家皆宜的点心,她们还叫了猪血糕、凤爪这些地道的中国东西。
eric指着风爪,苦着脸问:“你们,知道这是踩在什么上面的吗?”绝不动筷子。
杨一叫他尝尝看,最后,eric答应了,一边动筷子,一边对杨一说:“现在你该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了吧?”神情很是悲壮。
尝后。很坚强地说:“味道不错。只是我一想到它都踩过什么地方,现在又跑到我嘴巴里来,就感觉不好。”天舒大笑。这件事后,天舒对杨一说:“eric对你不错,都豁出命来追你。”
“hi,eric”天舒先看见eric,向他打招呼。
eric连忙用中文应道:“春节快乐!”
中国人对外国人讲中文总是无比宽容的,天舒说:“你讲得很好。”
“rry (对不起),”没有想到eric马上全面撤退,“我听不懂。”
eric只会说他讲的那几句,也只能听懂他讲的那几句。
eric想了想,还会一句,就问天舒:“近来国父(伯父)可好?”
杨一告诉他,中国人重视家庭,如果他向中国人问候一句“伯父近来可好”,就可以拉到不少票了。
“什么?”天舒皱着眉头,奇怪地看着他。
eric解释:“国父,你的爸爸。”
“那是伯父,伯——父,记住了。杨一这样不是误人子弟吗?”天舒一边往盘子里放菜,一边又加了一句,“当然,你要管我爸叫国父,我也是没意见的。”
ti 一个劲儿地往盘子里放菜,他只会讲英文,也只喜欢吃美国人喜欢吃的所谓中国菜,像“古老肉”、“古老虾”
之类酸酸甜甜的东西。小马曾对天舒说,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就是“质变”。
ti 正在追求天舒,一见天舒就追。天舒一见ti 就躲。
天舒捧着盘子,从ti 身边悄悄溜过去。ti 一把抓住她:“为什么跑?”
天舒回过头,脸上满是伪装的惊讶:“你也在这里?没看见。”
“算了吧,我要不抓住你,你永远看不见我。”
整个礼堂猛然一望,以为世界大同指日可待。
杨一代表大会发言。
“欢迎在场的每一位来宾,感谢你们的光临,也感谢在场的各国朋友,你们与中国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也没有联姻关系,”杨一说到这儿,也学美国人演讲——三句话就来一个玩笑,“当然,这是到目前为止的情况啊……”
果然逗得底下哈哈笑,杨一就接着说:“你们的到来,让中国的春节更加的热闹……”
看见实验室的小马、唐敏和陈教授他们,天舒连忙过去,这时那两个室友不知道已经吃到哪里去了。
“咱们实验室的人很齐嘛!”天舒端着盘子,笑嘻嘻的。
“是啊,就等你了。”小马说。
天舒笑。天舒总是笑,一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模样。其实不见得,她自己认为。这仿佛与她内心高兴与否无关,只是笑着,就像一些人一照相就咧着嘴乐一样,只不过她将照相的那瞬间化成了永恒,笑在生活的时时刻刻j 唐敏常说她无忧无虑,真好。天舒说,不是了,我也是有烦恼的。唐敏冷笑,别在你大姐面前无病呻吟了,二十一岁,“你能有什么烦恼?有烦恼也是自寻烦恼,等你三四十岁了,你才知道什么叫烦恼。
天舒坐在一群小孩子中间。这些小孩子是访问学者和留学生的子女,正是“七八九,嫌死狗”的年龄,吵吵闹闹。
一个小姑娘倒出番茄汁在桌子上画了个“工”,天舒以为小朋友会写“工人”,之后再写“农民”,像她小时候一样。没想到小姑娘画的是:“i 1ove u(我爱你)。”天舒想,她真是“此间乐,不思蜀”呀。
天舒问这些孩子:“你们喜欢中国还是喜欢美国?”
有的孩子说中国,因为中国有爷爷奶奶;有的孩子说美国,美国学校功课少。
“你们长大了想干什么呢?”
一个访问学者的十岁儿子说:“我长大了要当科学家。”
另一个留学生的儿子说:“我要当总统。”妙就妙在还不说要当哪一国的总统。
大人们听了哈哈大笑,中国孩子就是如此胸怀大志。问任何一个十来岁的中国孩子,他们都会告诉你,他们将来要当“科学家”、“文学家”、“音乐家”,总之都是带“家”的。
问到陈教授女儿,这个在美国出生的孩子的话出人意料:“我要当邮递员。”
儿女一出世,陈家夫妇就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要将儿女培养成丨人中之龙、人中之风。儿子要像当年他们在国内看的译制片里有礼貌的一口一个“是的,先生”的外国小孩子一样,女儿要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这个决定显然没有经过两个孩子举手表决。儿子是像外国男孩子,但不是他们当年看的译制片里的小男孩,而是现在卡通片里的小飞入。女儿比儿子更闹,琴棋书画毫无兴趣,感兴趣的是棒球、泥土和电子游戏机。一天早上,他们在厨房见兄妹二人吃的是牛奶面包,说的是英语,看的是美国卡通片,完全是两个小美国人,陈教授问太太,这是谁家的孩子?太太笑,我也正在想。
现在听说女儿要当邮递员,陈太太立刻说:“不会吧。父母为你创造了那么多条件,你就想当邮递员?”
陈教授只是笑。陈太太又对未来的科学家、总统们说:“她不想当邮递员,她只是不知道她想做什么而已。”
未来不知道。目前是“邮递员”领导着未来的“科学家”和“总统”们哈哈笑后就跑走了。陈太太对陈教授说:“看看你的女儿吧!”
陈教授笑了:“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只要他们品行端正,孩子以后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二、团结在你的领导下大家一边吃一边聊,从中国股市聊到美国股市,中国电影聊到美国电影,中国政治聊到美国政治,中国食品观到美国食品,一切话题都立足地球一角,展望两大国家。不这么聊,这学不是白留了吗?
唐敏是不屑于聊的。她早失去了“闲坐话玄宗”的心境。听人家开口“美国”,闭口“中国”,觉得像在听祥林嫂讲阿毛,唐敏说不出的烦。
她现在既不关心中国,也不关心美国,外面的世界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她又主宰不了,她连自己都主宰不了。
她早已厌烦谈什么理想、将来、前程、事业这些无边无际的话题。活到三十岁终于明白,所谓奋斗只是给自己的贪求无度找一个响亮的借口。学电机、电脑的谈谈硬件软件,学生化的谈谈蛋白质,大家都很专业。她拿钱回家就行了,想那么多干吗?唐敏看着眼前这一群兴致盎然的二十一二岁由中国大学直接进入美国大学的新生,深感到自己与他们有不小的距离。生活中任何事情都很难激起她的热忱,而他们就像这个季节的树木蠢蠢欲动。毕竟他们受点挫折还可以带着童声发嗲道:“成长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三十岁对一个女人来说已不再年轻,她已经失去说这话的权利,所以她尤其害怕挫折。
天舒说:“等我五年之后把博士拿到,我也成了二十六岁的小老太太了。”天舒很是无心,在一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眼中,二十六岁是个很大的年纪,大得足可以当妈妈了。
可到了那个年纪才知道也不大,任何人都会有此经历。只是天舒没到那个年纪不知道,唐敏过了那个年纪自然深有体会。知道的人觉得不知道的人做作,而天舒只觉唐敏值得莫名其妙。
唐敏显得疲惫、没精打采,在礼堂的灯火之下毫无生气。二十来岁时大概也是如此胸怀大志,可如今只希望胸脯丰满一点。她淡然地听着别人的闲聊,静观这帮年轻人以后如何跌得头破血流。《钟为谁鸣》里面说,无需问钟为谁鸣……因为人类共同承担着不幸。她觉得自己还没到那种共同承担历史与命运的境界,有时候巴不得人家出个什么事才好。
“唐敏,你还好吧?你看起来很累。”天舒问。
“年纪大了,不比你们这些年轻人了。”唐敏不过三十岁,却常常在小青年面前倚老卖老,有些故意,也有些无奈。
新上任的中国学生会会长杨一,端着盘子过来,脸上是夸张的灿烂,她总是这么精神。短短的头发,走起路来,头发随之飘扬,像个翩翩美少年,机智、开朗,有时颇具攻击性。这种女孩子,即使对她的情况无任何了解,也能知道她的自信或者说感觉良好从何而来。
她在天舒旁边坐下:“还是你们学生化的中国人最团结了,从教师到学生再到家属,来了这么多。”杨一真是觉得她与这个实验室有缘,她的男朋友和好朋友全在这儿。
天舒连忙说:“杨一你的号召,我们哪次不是积极响应的?”
唐敏讪笑道:“过奖,过奖,我们只是吃饭时比较团结。”
与天舒相反,唐敏是很少笑的,笑也是让人说不出感觉的,且失之瞬间。
接着大家就表扬这次活动办得挺好的,杨一听得脸上发光。又有人提出菜挺好的,就是油了点。
天舒说:“回家要吃点维生素,免得长痘痘。”
杨一说:“可以吃点维生素e ,我常吃。”
在座的大多是学生化的,听后,窃笑。
杨一见了,问:“你们笑什么?”
人家笑得更欢了。在她软硬兼施的追问下,人家才说,维生素e 的一大功能,是提高性能力。
一个年轻未婚的中国女子,面对众人“嗤嗤”的暗笑,杨一就是再伶牙俐齿,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
“我以为是保养青春的。”杨一说。
小马笑着说:“这不是一回事吗2”
“隔行如隔山嘛。”唐敏说。这句话对于都很有专业知识的学子来说,倒是合用。
“没有知识也要有常识,没有常识,也得学会装饰。”杨一自我解嘲地笑笑。
“不过难得,杨一也有不懂的时候”天舒。
“这次活动的经费是哪儿来的?”小马抖着腿,关心地问。他习惯抖腿,“男抖财,女抖贱”,难怪小马这么多年,也没有什么钱。
“i ,学校总有那么一笔钱,要靠我们申请才能拿到的。”
“杨一,以后我一定团结在你的领导下。”天舒一直都是那种“好话多说,好事多做”的人。
“你先生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杨一问唐敏。因为前一阵子,唐敏为办先生出国的事,向杨一借过一笔钱,暂时放入自己的账户让银行开出证明为董浩做经济担保。
“还在办的过程中。”唐敏轻描淡写地说。
对面的老吕看了她一眼。老吕,四十出头,是个访问学者,来美国的时间与她相仿。老吕整天琢磨什么中美饮食差异,中美婚姻差异,中美性文化差异,总之都是一些投美国人所好的东西。他的太太刚来不久,是个短小精悍的女人。
唐敏权当没有看到,故意加了一句:“我想是快来了。”
杨一又问:“你先生是做哪一行的?”
“好色之徒。”
几个人听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老吕埋头吃饭。
唐敏见老吕的样子,暗笑在心,然后才不紧不缓地吐出:“他原来学的是美术,现在银行工作。但他对专业仍不死心,常搞点业余创作,弄得家里都是颜色。”
大家都笑了,只有老吕在别人的笑声中将头埋得更低专心吃饭。
“在国内收入不错嘛,到美国要适应一段时间了。”杨一一边说一边起身去添加食物。
“多多祷告。”王永辉说。
唐敏觉得好笑。她被王永辉拉进教会几次,听的都是某某家庭不和,信了神,关系改善了;某某得了病,信了神,病痛减轻了,甚至痊愈了。这类见证让唐敏好笑,认为简直就是迷信。
三、谈婚论嫁好不热闹“这里有人坐吗?”
天舒扭头一看,愣住了,竟是苏锐和曹大森。
苏锐又重复道:“我可以坐在这儿吗?”
“可以,当然可以。”天舒连忙移了移椅子,等苏锐坐稳后才想起这是杨一的座位,这时哪里顾得上杨一!
“你们怎么也会来?我以为你们都是属于老油条一类的。”
苏锐笑笑:“我们哪敢不来,从杨一这个学期当了会长的那一天起,就为今天的活动准备上了,同时开始对我和大森软硬兼施,光今天她就在我们的anerg ache (留言机)上留了七个ssa (信息)。”
大森说:“我看教会的牧师向我传福音也不过如此。”
“你们别这么说杨一。我就觉得这次活动比以前的好,杨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这时,天舒的两个宝贝室友过来了:“你们好。”
天舒连忙介绍:“她们是我的室友。”
g 却接着说:“可她是我们的baby sitter(看顾婴儿者)。”显然始终没有忘记天舒“时刻注意你们的行为”那句话。)
keta盯着苏锐问:“你叫什么名字?”
“锐。”
“噢,锐。”keta叫了起来,“你是锐。我是keta,天舒的室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