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他到上海读研究生。当时有一种说法,中国读研比较容易,有了一些实验经验,美国大学更容易录取。当美国s大学录取他时,他快受不了了。他们家祖祖辈辈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现在马上要出一个华侨了——村里的人都这么说。可走的时候,有点难过。把培养费一交,像是买了个自由身,心里真有点别扭。
来美国的前六个月,他都处于亢奋状态,走在路上常自己提醒自己:这是美国啊,我来了。
半年后,亢奋过去了,美国就这样吧。
但是美国带给他的岂止是“就这样”,又岂止是开上车、住上洋房的快感呢?
刚来时,发生一件小事情让他满有些想法。一天他在学院大厅里等人,当时大厅因为某事封锁住,不允许大家在大厅久留。他呆在那儿,一会儿就有个守门老头过来说,你得离开。他点点头,后来看见校长也在那儿,校长随便地问了他几句什么,他挺高兴地回答着。老头又过来,你们怎么还不走?我已经对你们说过一次了。小马指着校长对老头说,你知道他是谁吗?老头说,知道,他是校长,好了,你们现在可以走了吧。小马和校长快步离开。对于老头的不卑不亢,他心服口服。虽然以社会层次的眼光,他哪一点都比守门的老头强,却没有人家这份自信,看见总裁,看见比尔。
盖茨,觉得是仰着看的人。人家老头,如果克林顿接见他,他一定还是这种微笑,这种态度。
他来自农村,中国人“龙生龙,凤生风,老鼠的儿子能打洞”的观念使他很难与别人真正地畅所欲言,大学和研究所的六年如此,来到美国依然如此。初来美国,他常问自己:我行吗?
一个学期过去了,他就发现自己很行。第一学期成绩单下来,清一色的a,像一串红灯笼,照得他的脸庞红彤彤的。心里暗暗得意:我东南西北还没分清,在完全没有分析教授出题的方针策略之下,随便考考,就得了全a长期下去,还不闹出个事件来!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日:“请问相公,澹台明灭是一个人,两个人广士子曰:”是两个人。“僧人曰:”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日:”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这是《夜航船》里的故事,也是小马留学的体验。
在s大学六个月后,他就发现美国大学不过如此。美国学生就那样,来自中国的学生也就那样。一般来说,上名次的美国大学的大6留学生不少于一二百人,不乏来自北大。
清华的高材生,他们现在都在美国的同一所学校。他不比任何人差,他可以与任何人竞争。将来还不知道谁主沉浮呢。
这一发现让他脱胎换骨。
当天舒知道他来自农村,说:“看不出来呀,你不说,我一点儿看不出来。”
要是以前,他绝不会让别人知道他来自农村。万一知道,他希望的就是一个“看不出来”。现在,他反而笑笑:“俺就是一个乡下人。”一个人敢拿自己的弱点开玩笑时,他已经克服弱点了。
前几代留学生往国内寄钱是件平常事,对他们这一代留学生而言,只听说家里往美国送钱的了。只有他,常常寄钱回去帮助家庭。他悟出将他抚育成丨人的土地,没有丢他的脸,相反,给了他足够骄傲一生的资本——善良纯朴、吃苦耐劳。
这是他真正感谢的。
去年回了一次国,感受挺深的c许多同学已经是人五人六、人模狗样的了,奔驰车带着他在大上海转,出入五星级的宾馆,看外国表演秀。这些,是小马这个穷学生在美国没有机会见识到的。当然他更喜欢的是,他接触的朋友同学当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已经事业成功,拥有千万上亿的资产。
他们目光远大,步子却迈得一步一个脚印。小马颇为兴奋地与他们讨论政治形势,可他们却没有露出过多的热忱,没有这份闲心,只是脚踏实地地做好自己的事,追求的不再只是物质,而是社会价值。少了“大款”几年前的浮躁与霸气,多了成功者的抱负和大气。
相比,国外的不少中国人,经过奋斗在经济上可以富裕,但少的就是这种成就感——难以进人社会的主流。
相比,他还在原地踏步。
小马在美国一呆就是六年,国内不知道的以为美国多开放自由,其实他只在学校的真空管子里来回,加上自己木讷保守,与国内这些年发展速度、观念更新相比,这六年就像在乡下度过似的,整一个老夫子。与国内那些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出来的同学、朋友相比,他的经历单纯得到了小学生的地步。
小马有点惊讶的是,不少同学想的还是出国,毕竟是三十出头的人了,不少同学已经拖家带口。小马随意地说:“还折腾什么,在国内也挺好的,这个年纪出去既要从头来过,也不见得会做出多大成绩。”小马的话,被人理解成“挤上车的,叫后面别挤了”。
当然那些混得相当的好、把国内赚的钱折算成美金也是让人“啧啧”眼红的,他们是不想出国的,最多是想将来把孩子送出国去。
5 越读博士越不是
一出小马家,大淼就感叹:“放假了,我也得回国一趟。”
杨一说:“回国找女朋友搞得像选美似的。”
大淼说:“这责任在女方。”当然,大森的话没有说完,他的意思是,这种条件的女人在女留学生中是找不到的,能够拿全奖到美国的女留学生大多是“心灵美”型的,偶尔几个外貌也美的,又都骄傲无比。这些他不想说,尤其不能当着杨一的面说,杨一是谁?五斤的猪头,三斤半的嘴,无理不饶人,有理更不饶人。
几家欢喜几家愁。
差不多在小马太太到达的同一时刻,唐敏在机场的出口处张望着,同来的天舒见她着急,安慰道:“不用担心,我接过人,都是要等会儿,没有接不到的。除非你担心接错了人,哈哈哈。”
天舒自然是开玩笑,唐敏担心正是如此,董浩的照片还没收到,他本人已经要来了。原本已是陌生,现在下意识中又有害怕,如果董浩擦身而过,而她浑然不觉,这才是笑话。
当董浩出现的那一刻,她心底叫道:来了。她第一注意的是董浩的头发,他既不左分,也不右分,董浩根本就是一个小平头嘛。仿佛一刹那间,她赖以提吊的东西被抽去,她顿时一片松弛瘫软下来。董浩已走到了面前,唐敏所有的窘态都表现在了她的一句话上:“董浩,你好。你到了。”
说完也觉得不像夫妻对话,像朋友对话,还是那种不太熟、仅有过一两次帮忙的交情。应该是天舒跟董浩的见面问候语,她怎么拿去说了?于是她又生硬地笑笑,董浩也是笑笑,不知他是无察觉,还是对她窘态的谅解?只是,想象中的,尤其董浩想象中的初见相拥的画面是不适合的,根本没有气氛。接着,唐敏连忙去推行李,免得发窘。一个说“我来”,一个说“不用,还是我来”,两个正忙着,天舒上前了:“我来!”
天舒接过了行李车,转过头对董浩说:“你好,董浩。我叫天舒,和唐敏是一个实验室的。你们聊,我来推行李。”
唐敏少了行李,更是少了太多。
一路上,天舒倒成了主角,一直在说话,避免冷场。可见唐敏、董浩两人无话可说到了什么地步。
“你看左边,这是新开发区。你再看那边,看到了吗?
那就是金门大桥,以后有机会再来看。许多人喜欢从桥的这头走到那头……我们实验室有三个中国学生,你已经见了两个,另外一个叫小马,他们家和你们家差不多,他的太太也刚到。最近比较忙。哦,待会儿,我们有几个人会在你们家门口等着,我们就来看一下,我们一会儿就走,你们好好休息。“天舒说着抿嘴乐。
“还要开多久?”董浩问。
“快了,快了。再开一个小时就到了。”唐敏说。
董浩想,这还叫快了快了,美国、中国距离概念大不一样。
到了唐敏家,果然几个人提早等在门口。一个个握手,大家都记住了董浩。董浩一下子记不住这四五个人,只知道这位是博士,那位好像也是博士,他笑:“这么多博士。”
大家也笑:“越是读博士,越是不是,将来找不到工作。”
董浩自知他们的自我解嘲,是为了安慰他,却也被说服了。
杨一问:“有什么计划吗?”
董浩说:“刚到,要先适应一下。”
大淼说:“是啊。刚来,先适应一下。不要着急。”
唐敏的不悦立刻表现在脸上:“什么不要着急,他不着急,我更着急。”
天舒说:“你这几天想上哪儿,如果要用车,尽管找大家。刚来都需要帮忙。我刚来时,唐敏也帮了我不少忙。我们几个是一个实验室的。你不用客气。”
董浩听了,高兴地说:“那行啊。就看你们什么时候有空,我是很想到处看看的。唐敏说她这几天都有课。”
唐敏忍不住说:“你还有心情玩?陪读先生就是比陪读夫人好当。”
董浩面露难堪。天舒立刻安慰道:“你来的时间好,正好快放假了,还可以轻松一两个月。等开学了,你也得开始忙了,拿了课就有你忙的了。学校的课你都可以拿,唐敏是ta(助教),这就是ta的便利——家属好像可以付美国人的学费,是这样的吧?”
“家属?”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女人常常坏就坏在多嘴,坏就坏在喜欢多说最后那句话,最后那句不仅多说了,而且说坏了。
大家都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赶紧告别。临走前说:“好好休息啊。我们就不打搅了。好好休息,好好休息。”说完几个人忍不住掩着嘴笑,鱼贯撤退。
而这些在董浩和唐敏眼中是滑稽的。几个二十几岁的未婚男女自以为是地说这些,就像孩子说大人话。
出来后,杨一叹道:“我看他们是够呛。”
见没人附和,杨一就进一步加以说明:“我看他们八成会离。从以下几点分析:第一点,女方先出国,混得比男方好,这种婚姻都不持久;第二点,他们分开太久了,夫妻分开半年就容易出问题了。”
杨一的一年多的美国生活,发现这是一条接近真理的规律。
第十一章
我是去年八月来美国的,到现在快一年了,感觉还好吧。应该说,我真正走向生活是从美国开始的。仿佛一到美国,这“生活”就劈头盖脸而至,不容商议,也不容喘气。从买菜做饭到打工读书,一件接着一件。终于有那么一天,我提着两个vons的塑料袋回公寓,上楼梯时,自我赞誉:“天舒,你行啊你!”
——陈天舒
1 恋爱的季节
像天舒他们,从小到大受的教育都是:前途最重要。不要为感情这种小事影响了前途这种大事,老师这么说,父母也这么说。
天舒记得读高中时,班上总有一些春心荡漾之事,家长。老师一面虎视眈眈,一面耳提面命。最强有力的劝导就是:为了那么一点没有结果的感情而影响学业,甚至是以学业的失败而告终,这个代价太惨重了。听得同学们心有余悸,感情的事,基本上只能在心里想一想。为了上大学的孩子们,为了好前途的孩子们,只能把许多计划押后执行。现在不同了,他们自由了。所以恋爱起来,“一发而不可收”,像是对自己青春绔梦的补偿与回报。
天舒把她和苏锐的事写信告诉父母。她是乖孩子,自然要及时请示汇报。她没有在电话里说,觉得这种事用文字表达比较方便、简单一些。可见她虽然已经是大人了,仍然没有完全从以前的教导中“解脱”出来。父母来信了,果然是说:“你们都很年轻,以学业为重,不要影响了学习。”中国的父母就是这样,一定的年纪之内,谈感情是错误的,一定的年纪之后,又逼着未婚子女去谈感情。
天舒曾经问过苏锐,他为什么和她在一起?他说她让他非常安心、非常信赖且是永远的信赖。这听得天舒……因为她上教堂也是这种感觉,那些张弟兄刘姐妹让她觉得“永远的信赖”。天舒很少去问林希的事情,除非苏锐自己说。因为他的态度让她觉得这是一个碰不得的问题,让她觉得自己无权介入和评价他的过去。若说了,苏锐就抵触地说,每个人都有一些不愿让别人知道的事情。她大声地说,我就没有。苏锐说,那只是你而已。
后来,她不问了,她想,只要他选择她,喜欢的是她就行了。
苏锐家挂的林希写的条幅被苏锐撤下了。这一点给了天舒太多可以发挥的余地。
“让我看看林希的照片吧。”
“为什么?”
“这话问的!看看而已。”
苏锐从相本里翻出了几张,天舒叫:“她好漂亮呀。”
一边说,一边把这几张照片放进她的背包。苏锐说,你这是干什么呀?天舒笑笑,先由我保管,明天我会带几张我的照片来。天舒不只是说说而已,第二天,她真的带了自己的照片来,且买了相框,镶好,放在苏锐公寓的四面八方。苏锐一时之间,只觉得目眩,以为进错了家门,却也不好说什么。
周末,天舒回表姐家前,先陪苏锐上超市买食品,她收集了一打折扣券,一张张整整齐齐地钉好。她经常将报纸上的折扣券剪下来,苏锐见她一副热爱生活的样子,忍不住笑她:“别累着。”
苏锐随便挑了一种cerea1放人推车内,天舒挑出来查看,很果断内行地说:“不好,这个牌子又贵又不好吃,cerea1最好的是s”说完就调了个包。天舒扬扬手中的票子:“看到没有?我们还有折扣。”完全一副居家过日子的主妇姿态。
苏锐微微一笑。
等到他打开钱包付账时,愣了一下,天舒立刻问:“怎么了?钱不够?”
“不是。”苏锐亮了一下他的钱包,原来他的钱包里平白无故地多出张女生的相片,当然是她天舒的。
天舒不以为然地笑笑,说:“嘻嘻,我放的。”
天舒坦然大方的语气与笑声明显地说明她行若无事,她没有做错什么,一只不过往钱包里放了一张它未来女主人的相片,这是一个多么正大光明且正确无比的举动呀。
天舒推着食品车晃晃悠悠地走向停车场,苏锐在后面只是觉得她憨直得可爱。
买完菜,苏锐刚进家门,电话铃就响了,准是天舒,果然不出所料。
“你怎么知道是我啊?是因为我这美妙的声音吗?”
“没有人打电话像你这么会选时间。我刚进家门。”
“嘻嘻,我就知道。我也刚到我表姐家。嗯,告诉你,我想你了。好了,我说完了,可以挂电话了。bye——”
苏锐听电话已经挂断,蹙额笑笑,起身将食品放进冰箱,这时电话铃又响了。苏锐跑着去接电话:“又怎么了?”
对方不出声,一会儿才说:“苏锐,是我呀。”
苏锐一怔,又是那个声音。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他几乎想不起她的模样,也许她在他心底太深了。他小声地“哦”了一句,说:“林希,你好吗?”
“还好吧。你呢?”
“我也挺好的。”
“你什么时候毕业?”
“还有一年半吧。”
两人一味地套人礼节性的问话,后来林希一句话就打破了局面:“你有女朋友了吗?”
“是。我刚刚交了一个从广州来的女孩子。”
林希只是试探,不料一言即中:“她,她好吗?”
“人很好的。”
“多大了?”
“二十一吧。”
“什么专业?”
“生化。”
“漂亮吗?”
“不错。”
“她……我好像不该问这么多的噢?”
苏锐不说是,也不说不是,问:“林希,你怎么了?”
“没有呀。只是觉得你不够诚实。交了女朋友也不告诉我,我可是什么都告诉你的。”
苏锐笑笑,问:“你和男朋友还好吧?”
“不好,我们不好了。”
苏锐便不多问。
“我想你。”林希说。
“苏锐,我想你,我真的想你。”
“林希……”
“我们还有机会吗?”
“我等你说这句话等了差不多两年,你始终不说。现在太晚了。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那一端传来抽泣声:“苏锐,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有特殊的东西,你说过你会帮我的,你说过你会保护我的……”
苏锐不说话,只是听林希一个人说,等她说完,两人就是许久的沉默。最后苏锐还是说了:“你别哭了,下个周末我去看看你吧。”
与此同时,天舒正向阿晴一五一十地禀报她和苏锐的一切。苏锐长,苏锐短,神采奕奕,讲到激动处,手舞足蹈,像是回到了事发现场。阿晴被她的兴奋感染了,乐不可支,说:“那下个周末,叫苏锐一起来家吃饭。告诉他,是表姐请你们。”
天舒咧着嘴就笑了,像小时候一样。小时候,阿晴将穿不下的衣服和用过的给天舒,她也是这样笑的,很容易满足似的。
“哪你要记住多叫几道菜,一定要叫豆瓣鱼啊,这是他的最爱。”
阿晴摇了摇头,笑:“我明白了。我就算是忘了你的菜,也得记住他的菜。”
天舒从表姐家回到学校,便匆匆跑去找苏锐:“苏锐,我要告诉你……”
“我也在找你,这个周末我要去一趟西雅图。”
天舒愕然地望着他:“去找林希吗?”
“对,去找她。”
天舒苦笑:“苏锐,你真诚实。”
“她打了个电话过来,非常难过,她和她男朋友分手了。我在想她分手的心清,因为她在一个糟糕的家庭里成长,很脆弱。我打算去看一下她。你找我什么事呢?”
天舒张了张嘴,“没事”二字自己就跑了出来。
2 爱情有点悲壮
因为这件事,这个星期天舒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隐形眼镜怎么也戴不进去,杨一在外面敲门:“你在里面生产吗?”
天舒气得说:“正在生呢。”
隐形眼镜还是戴不上去,杨一又来敲门:“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呀?生完了吗?”
“我在坐月子。”
天舒气得隐形眼镜也掉了,怎么也找不着。她从来就是找不着掉了的隐形眼镜,每次都是母亲帮她找,母亲一找就找到。天舒问母亲这是怎么回事。母亲说:“因为你找的是一个透明的塑料片,我找的是钱。”母亲就是厉害,现在母亲不在,没人帮她找了,她还得花钱再买。天舒蹲在地上,心想,真是不祥之兆啊。
杨一不以为然地说:“谁戴隐形眼镜不掉几副?”
天舒听后,心情好些。
周末更是百无聊赖,后来跑到实验室里打发时间。实验室没有人,小马和大太肯定在家里缠绵没完,唐敏和董浩也许在吵架,那也是热火朝天的可操作之事。她连吵架的人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