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口大口的行军锅里,腾着雾煞煞的香气。穿着迷彩服的兵们穿梭着,不停的引回浑身发抖、惊魂未定的灾民们。
“老乡,哪里不舒服?”
“叶医生,这里又送来一个。”
“来来来,这儿吃饭了。让一让,别挡着路啊,小同志!”
无数个声音混杂着。
弄弄一抬头,就看见了这么一副景象——这里的兵多,但是更多的是灾民、军医,还穿着文化衫的志愿者。
大风挟裹着钢蹦似的雨点,噼里啪啦的砸在身上。
灾民望着被大水冲垮的家园,嚎啕大哭。
面容稚嫩的新兵们,因为救援,而被泥石砸在脑门上,鲜血流淌了一脸,却不在乎的抹掉几乎粘住眼睫的血流,微笑着对军医道:“先救老乡吧。我没关系的。我还能再救几个人……”
鲜血混在大雨里,染红了绿军装。
弄弄看见那个军医眼里的泪,一滴滴往下砸。
她心中冷不丁狠狠一抽,艰难的移开了目光。
有几个带着野战医院袖章的军医在抢救溺水者,然而僧多粥少,这儿的军医显然不够——文锦一回来,沉着脸,二话不说就开始救援。
行军锅中的饭菜,都快凉了。
是炊事班一碗碗盛好了,送过去,兵们胡乱吞咽下去,又开始匆忙的救援着。
秦骁一回基地,就不见影儿了。
直到他浑身湿淋淋的,抱着一个溺水昏迷过去的老人匆忙赶回时,弄弄才知道他一回来就开始去救援了。
第一线的灾情,远比在边缘地带疏散群众要危险、也更可怕。
固守在最危险的第一线,这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险情,在这儿多待一秒,都增了一分死亡的威胁——在这儿的,都是些十八九岁、二十出头的兵,他们的小脸稚气未脱。哪个家中不是父母捧在掌心怕摔、含在口里怕化。
可如今,年轻的战士们却要用稚嫩的肩膀,抗起一片天。
也许,他们晚上也会着额头上包扎着纱布的伤口,在夜里默默的掉眼泪。
然而当破晓的那一刻,战士们抹干了眼泪,谁都不会忘记肩负的责任。
前线的险峻形势,大家都清楚着。
就在刚才,又有一个战士倒下去了。
生命绳上,刚救回一个被困了一天一夜的孩子,那孩子的母亲为了救他,被无情的大浪扑了过去,消失在大水中。那还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啊,获救的那刻,抱着战士的大腿放声大哭,哭得所有的兵眼眶都红红的。
弄弄心中越发的难受。
——绝不给救援队添乱。
——尽自己力所能及的力量,加入到抗洪第一线。
这是弄弄全部的想法。
然而,就在她紧跑几步,准备跟着身边的兵们一起去抗沙包,加固大坝时,身后传来个匆忙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身上挂着上士军衔的兵跑了过来,看见她,松了好大一口气:“你就是孙弄弄吧。”
“是。”
“太好了,你跟上来。”
弄弄一头雾水,跟着他大雨里一溜儿小跑。
前面,一辆漆着迷彩色的卡车正泊在雨中,车门半拢着,从里面搬下一箱箱救援物品,里面那个兵朝着她亲切的招手,道:“快,刚好这辆车要回去,你跟着回去。”
“……”
“这儿是抗洪第一线,你也看见了,我们这儿实在抽不出人手照顾你……”领她过来的上士抹掉打在脸上生疼的雨水,黝黑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一股热血“轰”的下冲上了弄弄的脑海。
“我不需要人照顾。”她大声说道。
那兵一下涨红了脸,连忙摆手:“女兵同志,我真没有嫌弃你的意思。”
他眼里布满了血丝,指着旁边哭着爬上卡车的受灾老乡,还有一些脸色苍白、看上去神状态非常糟糕的志愿者,疲倦道:“你瞧瞧,他们和你一样,都是干劲很大,可抗洪前线远比你们想象中的可怕多了……”
弄弄知道此事说什么,他都会把自己划分到添乱的那一类人中。
她也不争辩。
挺直了腰杆,目光一眨不眨的盯着这个兵,认真道:“这么一辆卡车顶多能塞五十个人,这里的受灾人数远不止50,还是让老乡先走吧。”
“这……”
那兵还犹豫着,文锦已走过来,拍拍他的肩,道:“算了。”
那兵朝他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果然二话不说,继续回去抗麻袋,固大坝。滚滚的洪流奔腾着,从高位冲下,九、十米的洪涛,甚至能把一栋楼房给冲倒,浑浊的水面上漂流着塑料凳、手电、洗衣机等各种奇怪的东西。
一看见文锦,弄弄当即明白这个兵是文锦找来的。
他想着法儿在照顾自己呢。
应该是怕自己无法应对这里的情况。
她心里淌过一阵暖流,晶亮的眸子格外认真的看着文锦,诚恳道:“我可以照顾好自己。”大雨中,女孩清亮的嗓音,透着坚韧与不屈。
文锦心口忽的一热。
“好姑娘。”
文锦按住她的肩,裂帛似的微笑若阳光洒落。
此时此刻,前途晦暗莫测、生死未知,弄弄看见这样灿烂的笑容,分明有一种悲恸大哭的冲动,却强行呛下了眼泪,故作轻松,笑嘻嘻道:“不能叫姑娘,到了部队,就只有同志!”
仿佛一缕阳光,驱散了两人心中的霾。
在这样的相视一笑中,他们在彼此眼中,看见了不悔。
是!
当了兵,就该有牺牲的觉悟,哪怕知道前面就是刀山火海,怕算个什么事儿?
何况,身边还有一知己。
生共寝,死同。
纵是黄泉路上,有人一起唱着军歌、讲笑话,绝不寂寞。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以战死疆场为荣耀。
有人说,当兵的人。生,生命中有硝烟在摇曳;死,灵魂中有马蹄在回响。
h地的洪灾,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地。
这儿虽没有马蹄裹尸,烽火连天,但洪涛滚滚,大雨滂沱,据指挥部传来的数据监控,不难发现f、c、x三个地点的爆发的洪水,已经超过了历史最高——而奔腾的江流汇聚一股,长江水位破掉了警戒水位。
红一区三班的救援行动,渐渐从疏散周边群众,到自告奋勇坚守第一线。
在灾难与死亡的面前。
这些素来秉着得过且过心态的孩子们,骨子中的血一点大雨中赫然苏醒。
他们的父辈、祖辈,在硝烟中走来。
一身的伤,是荣誉的象征。
不屈的灵魂,回荡着热血激昂的旋律。
弄弄没有走,用行动证明,她不仅不会添乱,而且是一个有用的兵。
虽然是女孩子,但是她一点都不怕苦、不怕累。
大雨中,那纤细的女影穿梭在最前线,与战士们吃一样的饭、和战士们干一样的活。哪怕摔倒了,吭也不吭一声,爬起来,继续干。
连陆展眉都咬紧了牙关,不可置信的看着孙弄弄,一肘子戳向秦骁:“你的兵不要命了?”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
秦骁淡淡道了一句,漂亮的凤眸中,却隐约闪烁着动容。
其实弄弄做的事,之于他们而言,并不算什么。
可弄弄毕竟是个女兵。
何况,她身子骨儿本来就弱。
却在这时,比其他兵更有韧劲,所有的兵都被她感动了,再没有人说她是拖后腿、又或是别的什么——
弄弄从不是一个不自量力的人,她比其他人更加明白自己的信念和目标是什么。
可这时,为何却……
文锦终于察觉到不对。
他将身边一个看过的病人交手其他军医,几步走到大坝边上,此时,弄弄摔倒在雨里,他心中狠狠一抽,旋即怒火狠狠冲上了心口,为她不爱惜自己的身子生气。他听说,她已经三天没休息好了。
一把将摔倒在雨里的弄弄提出水洼,把她抱到帐篷里,文锦狭长冷峻的黑眸透着严肃的光,不由分说道:“休息。”
弄弄的眼底空洞洞的,竟没挣扎。
这让文锦心中生出了说不出的惧,一把扒开她的衣服,紧接着狠狠倒抽了一口冷气:“你怎么搞的?”
手指从肩膀,一直到,到腿。
雪白的肌肤上,斑驳的淤青,她身上就没一处好的地方,严重的地方,甚至冒着丝丝的血丝儿。
茫然的抬头。
看清是文锦。
“哇——”
压在身上的一弦,终于断了,她一把抱住文锦,死死的抓着他的腰间的衣角,放声大哭:“我听见他们呼救,就在水里。”
“怎么了?别哭……别哭……”文锦慌忙安慰。
弄弄摇着头,哭得伤心欲绝:“不,你不知道。你没有看见……那些灾民,他们在水里,他们和我招手,在呼救……冲锋舟过去的时候,浪已经扑来了。连个影都没有……那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我救不了……”
文锦眼底流露出深浓的哀伤。
“没事,过去了……一切都会过去的。”弄弄在文锦的安排下,终于睡了一个觉。
好在这几个月下来,降水已止,洪水渐退,基本救援工作已经入了尾声。托相熟的朋友多照顾着点,他抱着弄弄,一步未离。
弄弄原本丰润的面颊清瘦下来。
他心疼的抚着她的脸。
其实弄弄压不用这么辛苦。
很多时候,文锦都觉得自己不透这姑娘——你一个指令,她一个动作。看着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儿,迷迷糊糊——就拿训练的时候说,她也知道自个儿身子弱,被抱到军车上,她也不挣扎。
你亲着她、逗着她、着她的嫩生生的子,调戏她——
这搁别的小姑娘身上,要么扑上来比你玩的还野;要么得拼死和你闹革命。
可弄弄不,她任由你玩。
可到底是你玩,还是她在玩,你也不明白。
你捉着她的水嫩嫣红的小尖,问她这是什么?她也雾煞煞的,润得滴水的眼眸儿委屈的看着你,给你玩,玩得你裤裆里面憋着一团火。
可你真觉得她迷糊?
冲锋舟上,小姑娘看清地形,也不多啰嗦,三言两句,就把陆展眉拉下水了。
再然后,她不乐意走,坚决要与灾区人民共存亡,文锦那时候才觉得,这姑娘骨子里硬气,兵味儿足,并不像她给人的感觉那么迷糊。
可就是这么错误的判断,让他彻底忽略了弄弄。
哪里是硬气?
小姑娘心软得很,还是个孩子呢。
文锦心疼的亲了亲她的脸,看她拧着眉头,难受直皱眉,就唱着歌儿,哄着她——
他不会唱别的歌,还是军歌。可胜在声音很好听,清澈没有丁点儿渣滓,不、不哑,磁低沉,醇得酝酿许久的美酒。
他平常不爱唱歌。
可听过他唱歌的女孩子,听一次就再也忘不了。
他低低的唱着,有年长的女军医来帐篷里取药箱,听着心软软的。弄弄听着听着,眉头展开了,抿着唇,苍白的脸蛋上渐渐不再彷徨。
平常,文锦在医院、野战医院的时候,经常会被问道:“文主任啊,我儿子\父亲\班长\教员什么时候能醒啊?”
该醒了自然就醒了,总问这问题,间接说明了这些人对自己医术的不信任。
可直到轮到自己的时候,文锦才知道,关心则乱。
心里都有答案的事儿,可他还在一遍遍问自己,弄弄什么时候醒呢?醒来以后会不会觉着还是难受?身上的伤什么时候能好?
“文主任,吃饭了。”
帐篷一掀,有个兵跑过来,送来盒饭,一双眼睛拼命的往弄弄那边钻,一边看,一边啧啧叹息:“文主任,这女兵了不得啊。”
“哦?”
“我听战友说,她骨子里有股血气,硬气着呢。”这个兵身上挂着上等兵的兵衔,自告奋勇跑过来送饭,也是觉着对孙弄弄挺好奇的——他可是听说弄弄救过人呢。可看了看,又觉得孙弄弄和自己想象中的差太远。
一般的女兵,不都是扎着小辫儿,漂漂亮亮的,笑一下都能勾人魂儿。
救了人的女兵,那不得跟仙女似的啊!
可真见了——
孙弄弄一点儿也不像他想的那样。
别说扎辫子了,她就压就没留长头发;再看脸蛋,是挺清秀的,可瘦得厉害,又苍白啊,看着就病恹恹的。
这个兵登时无比失望。
在他说这个女兵硬气的时候,文锦刀子似的目光,就扎了过去,轻描淡写道:“哦,是嘛?”
“文主任你挺喜欢这个兵的?”
某兵依然傻乎乎的,没丁点儿撞枪口的自觉,憨乎乎的问着。
“嗯。”
“依我说啊,这女兵长得真不咋的,还是文艺兵好看……”
某兵嘻嘻哈哈,一边遐想着文艺汇演,那些女兵漂亮的模样,一边留着哈喇子,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
文锦也不多话。
听着他说。
直到这家伙把弄弄批得体无完肤,把心目中的文艺兵女神捧到了云端,文锦微笑着道:“你这个兵挺有意思,是哪个连的兵?”
“红七军三师兵连。”
文锦笑笑,掏出对讲机,在某兵疑惑的目光下,微笑道:“丘连长,你们连待遇不错,听说文艺汇演经常有。”
“放屁。老子三年没见过妞了,你和老子说文艺汇演多!”
“没见过妞?可别糊弄我,你的兵都说,文艺兵怎么怎么样……”
在某兵漆黑的脸色下。
文锦笑着将他送出了帐篷。
弄弄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
坐起来,就觉得肚子饿的咕咕叫。
“扛不住,怎么就不知道和我说一声?”文锦把留着的饭菜递到弄弄手里,弄弄一声不吭接过来,觉得饭菜还冒着热气,不由惊讶的看着他。
“怎么还是热的?”
文锦指了指自己的怀,委屈道:“还不是怕你吃冷的吃坏肚子,我一直帮你捂着呢。”
“我又添麻烦了。”
弄弄不好意思的笑笑,打开盒饭,埋头苦吃,吃到一半,只觉有人在抚自己的头。
她鼓着腮帮,费力嚼着饭粒,雾煞煞的抬起眼。
文锦的目光心疼又无奈:“你什么时候都不是麻烦。”
这种话,对弄弄而言,太空白。
她压无法理解文锦话中的意思,只觉得文锦今天的目光和以往都不一样,这让她心中跳的有点儿厉害,下意识避开了他的手。
文锦眼中一黯。
那种因不了解而疏远的无力感,再次席卷上心头。
是。
他依然无法靠近,无法贴近——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弄弄心中有一把锁,看着那么透明的小姑娘,却似水晶玻璃做的,他拼尽了一切,分明已经揉入了她的身体,与她如此契合,拥有那段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交融……可,依然远着。就像一个月来,她哪怕心中堵成那样,却依然固执的缩在角落,像一头受伤的小兽。
弄弄啊,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文锦觉着弄弄不透、看不清,真是冤枉弄弄。
孙家那三个,为什么一个个都宠着弄弄、藏得好好,不愿意别人看见?
那是怕弄弄吃亏!
说到这儿,诸位肯定有疑问。
师长的女儿,不看僧面看佛面,谁敢不长眼的给她排头,让她吃亏?她不横着走,都得阿弥陀佛了。
这么想的,赶紧回头洗洗脑去。
弄弄和孙家那三个不同,是在部队大院长大,可上学的地儿不挑地儿,分到哪儿,就在哪儿上学。
一直以来,她就没觉着自己和其他同学有什么不同。
上课迟到也是要罚站,考试写错题也是要罚抄,体育不及格也得挨训,周围同学搞小团体也是得冷着她的……
这么一桩桩说下来,这妞水深火热的,过得恐怕还不如人家——
气场这种东西,合则热火朝天。
不合……那就往死里去孤立你。
小时候的弄弄,也还活泼着,见谁都笑着露出一口小白牙,忒讨喜。
长大了,怎么就养成不好说话的子?
说到底,还是环境害的。
弄弄上小学的时候,刚好赶在孙家那三个鬼出国疯玩,家里的大人忙,也没空顾着。
刚入学,她也志得意满的想要和同学弄好关系。
可惜。
弄弄的气场就和孩子们合不到一起去——大院长大的孩子,就算口上不说,可气质摆在那儿,骨子里就有一种傲气。
小小的弄弄稀里糊涂,笑嘻嘻的跑去攀关系。
可人家不理她啊。
以她为中心,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全班那么多学生,愣是没一个愿意和她说话。
若只是这样,也还好说。
弄弄穿了雪白的纺纱裙,小孩看着眼红,体育课脚一伸,把她绊一跤,裙子划破了……
弄弄买了新画笔,上个厕所回来,画笔就被折了……
弄弄觉着同桌的男孩子长得漂亮,朝他多笑了一下,全班立马疯传着弄弄和那男孩的绯闻,到最后,男孩看着弄弄撒腿跑得飞快,躲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