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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茫茫夜》在日满俱乐部演出的日子到了。柳絮影本来想亲自到卢家请淑娟母女去看她演的戏。后来听说那位大少爷回来了,为避开“求影”的麻烦,在演出的前一天,她请人送来一封信,附有两张招待券,信中诚恳地邀请淑娟母女务必光临。

卢淑娟接到信后很为难,她不愿意到这种带有政治色彩的集会上去抛头露面,怕给老父亲招来不必要的非议。但柳絮影演戏她还没看过,出于对这位女友的爱慕之情,她又很想去。去还是不去?她犹豫不决。她真盼望王一民能早点回来,好听听他的意见。从吃过晚饭她就站在窗前往大门外看,直看到太阳快落山了他还没露面,真是“望穿秋水,也不见伊人的踪影”。

正在她往外看的时候,她妈妈进来了。这位三姨太太名叫葛翠芳,今年刚满四十三岁,但看上去还跟三十多岁的人差不多。头发还乌黑发亮,细腻白嫩的皮肤上还没有明显的皱纹,一双和卢淑娟长得极为相像的稍嫌细长的眼睛,也还显得很有神韵,高高的身材虽说有些发胖了,但并不臃肿,一身黑丝绒旗袍穿在身上线条还很好看,真还可以用“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来形容这位妇人呢。

她一进屋,正在盼望王一民归来的淑娟就把心中的难题向她说了。淑娟原以为她妈妈不爱看话剧,所以在这之前没把柳絮影相请的事告诉她。现在说,也没想到她能去,只不过想请妈妈给自己拿个主意而已。哪知她话一出口,这位平时对话剧极不感兴趣的三姨太太却兴致大发,甚至还没等淑娟把心中的难题说出来,她已经决定去了。

这出人意料的决定真使卢淑娟有些困惑不解,她忙问妈妈,“您怎么忽然对话剧发生兴趣了?”

葛翠芳嘴角微微一动,露出一丝含蓄的微笑说:“我不是对话剧发生兴趣,是对演话剧那个人发生兴趣。”

“您是说絮影?”

“嗯。”葛翠芳点点头说,“我要解开一个谜,看看她到底有多大的魔力能把守全闹得神魂颠倒,到现在还魂不归体。”她和卢运启一样,从来都管卢秋影叫老名字——守全。

卢淑娟一听,这才恍然大悟,不过她还有点不大明白,便又问道:“您不是已经认识絮影了吗?她在这住的时候您还陪她吃过饭,谈过话,背后还当我称赞过她,说她是个聪慧不俗的姑娘。”

“那是在台下呀。”葛翠芳轻轻一拍双手说,“守全是看完她这出《茫茫夜》才着了魔的。我就弄不明白,干说不唱的话剧怎么就有那么大的魔法?我一定得去看看。我再去问问你爸爸,看看他有没有兴致和咱们一同去。”

“我倒担心爸爸连您都不让去。”

mpanel(1);“我去说说看。”

葛翠芳转身走了。隔了一会儿满脸笑容地转回来,她告诉卢淑娟说,“我当你爸爸一说,他先是捋着胡子沉吟不语,我一看这是要打驳回,忙告诉他这是人家特意来请的,再说我从来也不看话剧,这回是自己办的剧团演还能不看吗?我还告诉他你也特别想去……”

葛翠芳刚说到这,卢淑娟忽然一撅嘴,一皱眉,叫了一声:“妈妈,看您!”

葛翠芳忙止住话头,奇怪地望着女儿。

卢淑娟接着说:“谁告诉您我想去来的?还加上个‘特别’两个字!从来也不糊涂的妈妈怎么说起设的话来?”

“咦?我看你方才……”

“我方才说去啦?”

“可你至少没说不去呀。”

“您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就张罗上了。”

“哎哟哟,看把我女儿急的!”葛翠芳拉住女儿的手,拍着她的手心笑着说,“急啥?妈妈到紧关节要的时候就得把女儿搬出来呀。你爸爸一听他这颗掌上明珠特别要去,这才点头了。妈妈是借女儿的光呢。”

卢淑娟嘴还撅着,但却又忍不住笑了。她的头还微低着,从头发丝下面撒娇带嗔地望着葛翠芳说:“妈妈就会哄女儿,爸爸一定是听您这位从来不看话剧的人要看自己剧团的演出,才不忍心驳回的……”

“好了,好了。我女儿高兴了就好。”葛翠芳摇晃着女儿的手说,“无论我女儿怎么说,妈妈要去看戏女儿还能不陪着去吗。”

葛翠芳说得卢淑娟笑起来。在笑声中葛翠芳接着说:“你爸爸后来也高兴了,他还要告诉剧团再送三张票来,咱们再多去几个人。”

卢淑娟不笑了,她忙问:“还谁去呀?可千万不能叫弟弟去呀!……”

“那还用你说了。你爸爸说要瞒着他,连信儿都不让他知道。”

“那还让谁去?”

“你爸爸让春兰和冬梅跟咱们去。”

“还有一张票呢?”

“那张票啊……”葛翠芳拉着长声,用细长的眼睛瞟了淑娟一眼,神秘地拍着她的手,用说悄悄话的小声对着她的耳朵说,“你爸爸让你去请你们的王老师陪咱们一块去。”

卢淑娟双颊立刻飞上了红云,她把手从葛翠芳手里往回一抽,又一撅嘴,一扭身说:“妈妈,看你!请就请呗,还那么看我干什么?”

葛翠芳高兴地笑了,她又拉住卢淑娟的手说:“这么大了,还害羞。妈妈这些天就看出来了,小冬梅也当妈妈露出点儿风,你还瞒着……”

“妈妈,那还是没影的事呢。咱们不说了……”卢淑娟又一扭身,跑到窗前去了。

说也真巧,这时王一民正好从大门外往院里走。卢淑娟看了一眼,便扭回身,冲着她妈妈又一笑,一低头,一捂脸,跑出屋门去了。

葛翠芳有所察觉地忙走到窗前去看,正看见王一民从院当中往西楼门里走。她不由得对着这年轻有为,人才出众的王老师点点头。她开心地笑了。

王一民前脚迈进屋门,后脚就跟进来卢淑娟。屋门开着,王一民并没发现站在门口的淑娟。

这时候太阳已经落了,屋里光线很暗。卢淑娟伸手着门旁的电灯开关,打开了吊在棚顶上的屋灯。

王一民回头一看,见卢淑娟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她两颊鲜红,像喝了酒一样。

王一民不由得一乐说:“有什么好事,这样喜气洋洋的?”

卢淑娟抿着嘴一笑,回手把门关上了。她往前走了两步,刚要讲话,忽然停下脚步,一指王一民的脸说:“哎哟!您怎么出了那么多汗?连衣服都溻湿了!”

王一民不由得用手抹了一把脸,不在意地笑笑说:“走急了,天又热,这屋凉快,一会儿就能消汗。”

“您是从学校走回来的?”

“嗯。

“怎么不坐公共汽车?”

“这么远,坐什么车。”

“您哪,真是的!”卢淑娟嗔怪地指点着王一民说,“爸爸早就让您上下班坐家里的汽车,您却说什么也不十,就让汽车在那白闲着……”

“哎呀,你又来了!”王一民连连摆着手说,“一个穷教书匠,坐着小卧车上下班,不出两天就得变成哈尔滨奇闻。”

“那让您骑弟弟的摩托车怎么也不干?”

“我骑摩托?”王一民哈哈笑着半蹲下去,拉着骑摩托车的架势说,“就这么‘突,突,突’的,前边冒气后边冒烟地开进学校去,学生还不都得围过来看我这怪物?”

“让你这么一说,就什么也不能坐了?”

“对了,坐什么也不如自己这两条腿好。”王一民收起笑容,走到卢淑娟面前,声音降得低些说,“再说我这是有古训为依据的,孟子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曾益其所不能。‘我当然不敢以受’大任‘者自居,但是正像上次和你唱和题诗所说的:要’誓雪汉家耻‘,就得’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以便必要的时候能冲锋陷阵。那种苟且偷安,得过且过,不是我们今天这亡国之人应该有的态度。我这说法不知你同意不?“王一民说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卢淑娟。卢淑娟眼睛里闪着激动的亮光,她深深地点着头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卷书。我不但完全理解您的苦心,而且今后也要照您的样子做,能不坐车的时候尽量不坐车。早晨我也要到外面练筋骨,练意志……”

“能这样当然好。不过得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为什么要这样自找苦吃?”

“那还用说吗?”卢淑娟睁大了明亮的眼睛,扬着头,更加靠近王一民说,“我说照您学,就不光是学表面的样子,也要‘怀报国志,誓雪汉家耻’呀!”

王一民也激动地直望着她说:“这话是真的?”

“您还要我发誓吗?”

“这么说我们想到一块去了。”

“我要把您想的变成我想的。”

“这可是一条艰险异常的道路哇!”

“跟着您,再艰险,也不怕。”

两人靠得更近了,两双眼睛看得更紧了,两人的脯几乎贴到一块,彼此能听见呼吸,听见心跳。呼吸是急促的,心跳是快速的。卢淑娟仰着头,慢慢将眼睛闭上了。火辣辣的目光被关住了。不,那是关不住的,那目光已经带着她的全部热量,涌进王一民的心中,使他的心也达到了沸腾的顶点,他马上就要张开双臂,去接受那少女的一片真情……

忽然他向后退了两步,双眉也随着紧皱起来,一只手伸向前面,嘴也张开了。

手好像在摇,嘴好像在说:不,不……

淑娟的眼睛仍然闭着。

正在这时,楼梯紧响起来,是谁跑得这样急拙了什么事情?

王一民急转过身子,向屋门望去。

卢淑娟也睁开了眼睛。

传来敲门声,只两下,门就被推开了,闯进来的原来是小冬梅。这姑娘也像她那小姐才来的时候一样,双颊也是鲜红的,莫非说她也有什么喜事?

王一民一看冬梅那满脸喜气的样子,心里落了底。他看了淑娟一眼,这姑娘脸仍然是那样红,眼睛仍是那样亮。王一民长出了一口气,镇定下来了。

冬梅跑到他俩面前,眼睛放着光彩,急对卢淑娟说:“小姐,好消息!刚才三太太告诉我,明天她和小姐要领我和春兰姐看戏去。三太太兴致可高了,和我说的时候喜笑颜开的。”

王一民一听忙问:“看什么戏?”

还没等冬梅回答,卢淑娟就说道,“那也值得高兴成这个样?妈妈不是常领你们上华乐大舞台去坐包厢?”

“哎哟!那是什么戏,这是什么戏?”冬梅笑着跑到卢淑娟和王一民面前说,“这是塞上萧先生写的,柳絮影小姐演的,鼎鼎大名的《茫茫夜》呀!这戏才写出来的时候我就看过。”

卢淑娟听到这忍不住用手指一点冬梅的前额,笑着说:“说说就玄起来了!还才写出来的时候你就看过呢,还不如说是你和塞先生两人合写的呢。”

“小姐,我说的是真话呀!”冬梅急得白脸涨得发红,她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说,“那时候塞上萧先生把剧本送来请老爷看,老爷让我给他念。我念完了看,看完了念,有些剧本上的话我都能背下来了……”

“你那叫念剧本,也不是看戏呀!”

冬梅把嘴一撅(她撅嘴的神态竟和卢淑娟一样,都是那么憨态可掬)说:“看小姐,您真能挑毛病,一两个字说不对了也挑。反正不论是看还是念,我对那剧本可熟悉了。后来听说剧团演了,我多么想看哪!就是没人领咱去。大太太每天吃斋念佛,二太太成大病病歪歪,就三太太爱动一点,还总坐包厢看京剧……”

卢淑娟拍手笑着说:“哎哟!看把我们冬梅委屈的,想看场话剧都这么难哪!

早知道这样,我回明爸爸,单请你们看一场。”

“咱们可没那个福分。只求三太太和小姐以后能常出去看看话剧,咱们就能跟着开眼界了。”

“行了,别要贫嘴了,春兰知道不?”

“还不知道呢。”

“快给她报信去吧。”

“哎。”冬梅响块地答应一声,又转对王一民说,“王老师吃晚饭没有?要不要我给您开饭……”

“吃过了。”王一民对冬梅笑着挥挥手说,“你快报信去吧。”

冬梅答应一声,转身跑了。

屋里又剩下王一民和卢淑娟两个人了。两人对看着:卢淑娟不由得脸又红了。

她半低下头,搭讪着说,“明天看剧,爸爸说他多要两张票,想请你和我们一块儿去呢。”卢淑娟第一次将“您”改称为‘你“了。

王一民当然一下就听出这变化,他没表示什么,微笑着从兜里掏出一张招待券说:“你看,我这里已经有了。”

卢淑娟眼睛一亮,高兴地说:“那么明天我们真可以一道去了!”

王一民一笑说:“坐汽车还是坐马车?”

卢淑娟不假思索地说:“我跟你走着去。”

“那三伯母她们呢?”

“让她们坐车,乐意坐啥车坐啥车,咱俩走。”

“我走道可快,你穿高跟鞋能跟上?”

“我改穿平底鞋。”

王一民忍不住笑起来,他含着歉意地说:“我是开玩笑。有几个朋友约我明天一起去,票也是他们给的,我不能失约啊。”

卢淑娟失望了,她勉强地笑着点点头。

王一民避开了她的眼睛,走到暖壶前边,倒了一碗水喝起来。

原来王一民的票并不是朋友给的,而是化名为田忠的刘勃给的。刘勃已经按计划进入剧团当上总务了。王一民没有料到刘勃竞是那么顺顺当当地接受了这件具体工作——也包括接受他的领导。而且没等腿上的伤好利索,就一瘸一拐地“上任”

去了。这使王一民一方面很高兴,一方面也有点犯合计。他不明白一向高傲、自负、争强好胜、盛气凌人的刘勃怎么突然间变得这么虚心、谦逊,甘当起元名小卒来了?

这种前后判若两人的表现使王一民很难理解。他曾向李汉超汇报了自己的想法,李汉超让他多加观察,多加注意,有了情况再研究。

刘勃到剧团后,正赶上这场日满俱乐部的演出。他感到这是一个关键的时刻,他不知道演出当中和演出以后会发生什么情况,所以他请王一民务必去一下,遇见事情好随时请示。王一民答应了,他知道看这场演出的几乎要包括所有日伪军政要人,趁这机会,多观察观察,多记住一些敌人,将来会有用处的。

这就是王一民前去看戏的真正原因。可他没想到卢淑娟和她妈妈也去,还领着两个漂亮丫环,那么招风显眼的一群,自己躲之犹恐不及,怎么能去凑热闹呢。如果依着他的看法,卢家的人明天都不应该去。但是人家已经决定前去了,上上下下又是那么兴高采烈地准备着,自己怎好阻拦呢。但愿不要引起什么波澜……哎呀,有一点不知道她们想到没有?他忙回身问卢淑娟道:“淑娟,明天看戏的事秋影知道不?”

“不知道,”卢淑娟摇摇头说,“爸爸不让告诉他,我们假说上华乐大舞台去看京戏。”

“好。”王一民一边点头一边看着表说,“今天晚上不知道他还上课不?”

“爸爸撵他去理发,到现在还没回来。”卢淑娟长吁了一口气说,“这几天他神还是不好。昨天我问他和葛明礼舅舅都唠些什么?他说就唠些家常话。可看那样又很不自然,弄得我也有些不放心了,真想去问间我那特务舅舅。”

王一民苦笑着摇摇头说:“你真天真!他能告诉你吗?”

“再不让妈妈问他。”

“天王老子问他也不会说,除非是他的日本主子!”王一民眉头皱得老高,一边在屋里踱步一边说,“我现在真有点替老塞担心哪!”

“我总不相信弟弟会那样……”

“我们不辩论吧。”王一民忽然站在卢淑娟面前说,“淑娟,对不起,我必须出去一下。如果秋影回来,你让他先自己温习功课吧。”

卢淑娟一听忙站起来说:“你看你,衣服让汗塌湿了还没换呢,就这样又跑出去有多难受啊!”

王一民着衣服,感动地直望着卢淑娟说:“这对我来说是常事,你忘了我们头回说的话了?”说完,他往后退了两步,又一挥手,一转身快步走出了屋门。

卢淑娟撵到门旁,看着王一民轻捷地跑下楼去。她一只手扶在门框上,一只手捂在脸上,脸上火辣辣地热。

52

日酋玉旨雄一对日满俱乐部成立一周年的纪念活动极为重视。他嫌现有的俱乐部活动场地小,剧场也只能容纳四五百人,太拥挤,没有气魄,便下令将哈尔滨最豪华的旅馆马迭尔包下来。那里不但有最漂亮的舞厅,最讲究的餐厅,还有一座三层楼座带包厢的剧场,是哈尔滨当时首屈一指的演剧场所。

演出《茫茫夜》的时间定于晚上七点钟开始。卢淑娟母女领着春兰和冬梅恰好在开演前五分钟到达马送尔旅馆门前。这时间是卢淑娟掌握的,她说这样可以进剧场就看戏,免得引人注目。

马迭尔剧场本来向北街另开一个人场门,出人剧场可以不经过旅馆正门。但今天为了警戒上的可靠和礼遇上的周到,所有的来宾和观众都走旅馆正面的大转门。

大转门两旁站着两个身高足有一米九零的胖大老白俄,穿着一样的深绿色呢子制服,制服的裤线、袖头、双肩、立领上都绣着金线和红绦子,脚下是一双擦得明光锃亮的牛皮靴子。两人身高一样,穿着一样,甚至长相也差不多,都是碧眼黄发,方面阔口,而最有特点的是那盖住脸部将近三分之一的浓密黄胡子。这胡子从耳边、两腮、上唇、下巴等几个部位蓬蓬勃勃地长出来,在嘴下边汇集到一块,又被梳理得一齐向前撅撅着,显得很威武。

这两个老白俄是经年累月站在门旁的,是马送尔旅馆最引人注目的活“雕塑”

(当然他们是轮班更替的,不过因为服装一样,个头、长相挑选得也差不多,就使人感觉总是那两人)。今天与往日不同的是在两个老白俄旁边,又增添了新“摆设”

:左边添了两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右边添了两个腰挎洋刀的伪满警察。在宪兵、警察外边,又站了两个既会中国话又懂日本语的朝鲜族人,他俩穿着瘦小的东洋式西装,前挂着红布条,明面上是招待人员,实际是两个嗅觉灵敏的“猎犬”。

大转门前这八个人,四个民族。身份不同,姓氏各异,倒也形成一种五花八门的特殊局面。

卢淑娟母女乘坐的最新式的尼格来维兄弟汽车公司的小卧车到达马送尔门前的时候,正是来宾和观众人场的高峰阶段。小汽车在门前一停住,春兰和冬梅就先跳下车来,搀扶葛翠芳下车。这两个姑娘因为今天是到“洋”地方来看戏,就都穿上了那身洋打扮,雪白色的布拉吉配着红色的四寸高跟鞋,两条大辫子上系着红绫子,鬓角又都斜着一枝白茶花,真是既雅素又艳丽。而被她俩搀扶下来的葛翠芳又穿着一身黑色金丝绒的长旗袍,这一来真是黑白分明,对比强烈,就像两个白天鹅扶着一只黑天鹅一样好看。当然葛翠芳穿得也不是那样简单,一条珍珠项链和两颗钻石耳坠儿就给她增添了珠光宝气,何况还有鬓边的一株宝石花呢。

紧跟着葛翠芳从车上下来的就是卢淑娟,这姑娘今天穿得倒是颇为朴素,和王一民第一次见到她时差不多,一件天蓝色毛料旗袍上边罩着她爱穿的那件墨绿色马甲,白袜子,黑布鞋,整洁、利落,浑身上下没有一件多余的装饰物,大有出世超俗,一尘不染之概。和她妈妈构成了强烈的对比。这一比倒更加突出了她的自然美,就像一朵乍开的莲花一样,是靠她自身的清新美妙来使人赞赏的。

mpanel(1);这一行四个出众的女人,从那当时最流行的小汽车上一下来,立刻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人们几乎都自动地停下脚步,向她们望着。谁也不认识这是哪家的宝眷?何方的贵客?两个挂着红布条的朝鲜族“接待员”也不认识,但是他们躬着身子跑过来了。他们既没顾得上看请帖也没要招待券(这在进门前是要向守卫者出示的,冬梅她们忘了),就一旁一个同时向大转门一伸手,躬着身子说:“请,请,请!”

这时路上的行人都站住了,正往大转门里进的人也都向旁边一闪,让开了一条道。这让道的人群中还有几个昂首阔步的日本军人和穿着礼服的中国汉奸,他们一方面不知道来者确系何人?另方面也真被这迎面而来的照人容光给吸引得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这一来连站在门旁的日本宪兵和伪满警察都举手敬礼,两名高大的守门白俄也躬下了腰身。于是卢家母女一行四人就这样被迎进了大转门。

门外这自动形成的“欢迎仪式”也影响到门里,不少人拥向前边要看看来者何人?葛翠芳是经过大阵势的人,当年卢运启在省长任上举行隆重一些集会的时候,总是她以省长夫人的面目出面接待那些达官显宦和外国领事夫人的,连春兰和冬梅也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姑娘。至于卢淑娟向来都是落落大方,从不羞羞涩涩的。所以当人们围过来的时候,她们仍然从容不迫地向前走着。正当她们要往左拐,走进剧场的时候,忽然从人群后边冲出一个人来,这人身材瘦小,刀条脸,一撮黑色塞鼻胡,配上那纯东洋式的瘦小西装,真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人还是“鬼”?他一露面,就向葛翠芳深深施了一礼,又向卢淑娟微微鞠了一躬说:“夫人、小姐,你们前来怎么也不通知一下,好去接你们。”说到这里,他忽然瞥见那个挂红布条的朝鲜族“接待员”还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便把小眼睛一瞪,张口骂道,“巴嘎!卢夫人和小姐光临怎么不马l通报!”。

那个倒霉的家伙马上把两腿一并,来了一个纯军人的立正姿势,毕恭毕敬地说:“是,何厅长,卑职正要找厅长报告,您就……”

被称作厅长的何二鬼子何占鳌把手一挥说:“别啰嗦了!”然后转过脸来,马上换上一副笑模样说:“请太太、小姐到待客厅里休息一下,那里有茶点。我再去找海超兄过来相见。”他所说的海超就是特务头子葛明礼,海超是他的字。

葛翠芳客气地点点头说:“谢谢。现在马上就要开演了,还是先看戏吧。”

正说着,开演的铃声响了,周围的人都纷纷往剧场里走去。

何占鳌也忙把手往剧场人口处一比说:“好,夫人和小姐先看戏。今天因为来宾当中老年贵客比较多,所以按照西洋习惯,戏演到当中加休息,那时再请夫人、小姐到待客厅休息。”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剧场人口。这时人口处的紫色丝绒门帷已经放下来,守门的侍者忙把门帷高高挑起,何占鳌将卢家一行四人引进去。

剧场里场灯刚刚熄灭,大幕还没拉开,里面黑洞洞的。“照座的”亮着手电筒走过来,冬梅刚要把招待券交给她,请她给找座号。何占鳌忙挥了挥手,对“照座的”轻轻说了声“贵宾座”,“照座的”应了一声“是”,就用手电筒的光柱指引着,向前面走去。卢家四个人紧紧跟着,又在光柱的指示下,四人落了座。何占鳌和“照座的”一同悄悄退回去了。

大幕拉开了。借着台上的灯光,卢家母女才看清她们是被安排到第四排偏左一点的座位上。除了旁边还有一个空座外,身前身后已经是座无虚席了。

戏开始演上了。这戏主要是写两个知识分子生离死别的恋爱故事。男的生在一个封建官僚的大家庭里,和一个叫梅枝的女学生相爱。女学生的父亲是个小商人。

两家门不当,户不对,男的家里坚决反对。后来就强行给男的娶了一个大家闺秀,闺秀虽然来自大家,脚却缠得出奇的瘦小。新婚之夜,男的从家里逃出来,找到了痛不欲生的梅枝,两人结婚了。新的幸福生活刚刚开始,又被男方官僚父亲给拆散,梅枝父亲开的小买卖也被官僚资本吞掉……最后,一双男女恋人,在一个茫茫黑夜里,相抱着投身于松花江的滚滚浪涛之中……

戏的情节在那时还是新鲜的,而且从一开始就用人物的命运和生离死别的情节紧紧吸引住观众。再加上演梅枝的柳絮影那美妙的形象,湛的演技,真实的感情,以及演员阵容的整齐等等,更使观众看得如醉如痴,大受感动。幕布乍一拉开时,那种剧场里特有的嗡嗡声很快就平息下去,变得鸦雀无声。以后几乎每个观众都和台上那对情人同呼吸,共命运,随着他们的笑而笑,随着他们的哭而哭,艺术的魅力有时会超越阶级的界限而发挥出神奇的力量。它甚至能使那些封建主义的卫道者也在一时之间对被封建制度吞噬掉的弱者洒下同情之泪。只有当他们走出剧场,冷风吹凉发热的头脑的时候,才会大骂作者是个“骗子”。果戈理的《钦差大臣》在台上淋漓尽致地讽刺那些贪官污吏的时候,坐在台下的贪官污吏都捧着大肚子笑出了眼泪,只有当笑劲过去以后才觉出那被讽刺的正是他们自己。这就是艺术的力量!

卢家几位善良的女更被这艺术的力量感染得神魂颠倒,兴奋异常。那位从来不爱看话剧的葛翠芳第一次倾倒在话剧的舞台之下。她不但感受到一般观众所能感受到的东西,还联想到自家的身世而热泪横流。她的父亲也和剧中的梅枝的父亲一样是个小商人,因为破产而家破人亡,这才使她沦落风尘,几乎被投入娼妓的火坑,后来幸而遇救,也是婚姻不能自主,降身为妾。这悲惨的命运和剧中的情节有一些类似之处,因此她的眼泪落得比任何人都多。她的眼泪也使原本就受感动的淑娟、春兰和冬梅,多洒了许多同情之泪。以致引动附近的观众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看她们。

她们完全沉醉于戏剧情节之中了。以致在大幕关闭,舞台换景,场灯复明的暂短时刻里,也没有注意观察一下剧场里的情况。她们没有注意到当葛明礼向她们走来的时候,被何占鳌叫住了,两人咬着耳朵嘀咕几句,就急匆匆跑上二楼。

二楼的包厢部分,坐的都是日寇和汉奸中的达官显要及其家属。在右面横头的第一个厢座中坐了几名日本男女,为首的是一个五短身材的日本小老头,一副铁青脸上留着一撮小黑胡,圆眼睛,趴鼻子,剃光头,一件灰串绸的中国长衫裹着他那瘦小的身材,腰板拔得像木棍那样直,脑袋却不住地转动着,圆眼睛不断向楼上楼下的观众瞥视,像在搜寻什么。他旁边坐了一个浓妆艳抹的日本女人,看上去大概有四十多岁,穿着花花绿绿的和服,头上梳着蓬松的高髻,和那小老头相反,她的腰板稍稍向下躬,像是永远在等待着男人的吩咐一样。在这一对老年男女的后边,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大个子男人,他那淡黄色的脸上长着大鼻子头,厚嘴唇,眼睛上戴着一副茶色眼镜。他穿了一套咖啡色的新西装。他和那小个子日本老头也正相反,微微有些驼背的大个子不断晃动着,眼睛却不往别处看,好像在专心致志地思考着什么问题。在他的身后,坐着两个穿和服的日本姑娘,那是侍候他们的下女。

这时只见何占鳌和葛明礼走进那座包厢,恭身站在后边等了一会儿,直到那日本小老头回过头来,两个人才躬着腰凑过去,悄悄地指着卢家母女说着什么。两个人的话似乎引起了日本小老头的很大兴趣,他先探着头向卢家母女看了看,然后又指给身旁的日本女人和身后的大个子男人看,三人一边看着一边议论着。然后日本小老头又向何占鳌和葛明礼说了几句什么话,两人不断地点着头……

场灯熄灭,又开始演上了。卢家几位忠实观众的看戏情绪,一丝也没中断,对剧场里发生的那些和她们有关系的细节,一点也没觉察到,她们的心和《茫茫夜》融合在一起了。

卢家母女没有察觉到的鬼祟行动,可被另外一个人完全看在眼里了,这个人就是王一民。

他今天坐在最后一排靠边的位置上。塞上萧发现后曾经请他到前边去坐。他悄悄地对塞上萧说,“我需要坐在这个位置上。”塞上萧便有所领悟地不再让了。他已经感觉到王一民今天晚上不是为看戏而来的。《茫茫夜》他早已看过,何况还是这样一个蛇满座的地方,如果不是他所说的“需要”,他怎会来这里凑热闹。

王一民坐这个位置是可以看清一楼整个池座的(卢家母女进剧场和人座他都看见了)。恰巧这个犄角又正和二楼小老头一家(王一民当然认识那是玉旨雄一和玉旨一郎一家)的包厢斜对着。玉旨雄一和玉旨一郎的一举一动他都能看见,而对他很熟悉的玉旨一郎却很难发现他。

当何占鳌和葛明礼躬身站在玉旨雄一身后,指着卢家母女嘀咕话的时候,当玉旨雄一全家都探头窥视卢家母女的时候,王一民借着幕间休息的灯光,都看得一清二楚。他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一下便和葛明礼最近常到卢家去“看望”葛翠芳,不厌其烦地打听卢淑娟各方面的情况联系起来了。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怎么?

卢家母女被玉旨雄一注意上了?而且还不止玉旨雄一本人,连他的妻子、侄子都在争相窥视,他们在打什么主意?是对着母女m人谁去的?从葛明礼的言行线索上分析,显然是对着女儿去的。一个深居简出的姑娘怎么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要在她身上得到什么东西?一时之间他真难以判断……看!玉旨雄一又在向何、葛二人嘀咕什么,两个人躬身点头后退出去了。显然他们是领了什么旨意?要有什么行动?

王一民隐隐约约感到他们是在布置一个圈套,要套那还蒙在鼓里的母女二人。一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急出了一身冷汗。他想必须设法通知她们,让她们赶快离开剧场。

他焦急地往前边望着,想寻找机会去接近那主仆四人。但眼下是不可行的,因为只要他往她们身边一凑,就会引起楼上玉旨一家的注意,而玉旨一郎一眼就会认出他来。你看,他不是一直不断地往卢家母女那里注视吗?他盼望那主仆四人中能有一个离开座位,管她去干什么,自己便可以跟出去,只要能让她看见自己,就可以接上话了。可偏偏这四个人又都一动不动地牢坐在那里,像钉子钉住一样,连头都不回,真急人哪!

最后,王一民想出了一个办法,他离开坐席,走进厕所。他发现这非常讲究的俄国厕所竟是写字记事的好所在。明亮的瓷砖,柔和的光线,宽绰的“单间”,坐式的马桶,马桶上边是包着丝绒的套圈,人坐在上面就像坐在特制的软椅上一样。

写字的时候可以把纸铺在大腿上……王一民就是这样写成了一张便条。他把便条叠成一个非常小的四方块,攥在手心里,走出了厕所。

他听到剧场里响起了铃声,有人从剧场里走进了休息厅。他猛然意识到这可能是增加了中间休息。哎呀!不妙!那几个暗打主意的家伙会不会利用这休息的时间对卢家母女动手……他的心猛烈地跳起来。他用环境所能允许的最快速度走进了剧场,忙往卢家母女的坐席上望去……呀!她们主仆四人已经被何占鳌和葛明礼相让着离开了坐席,向外边走来……他又忙往楼上玉旨雄一的包厢里瞥了一眼,那里已经是人去座空了。王一民忙一转身,抢先出了剧场。剧场门外右侧有一个卖冷饮的柜台,王一民由于焦急上火,觉得口渴生烟,忙去要了一杯冰镇布乍,一连喝着一边向卢家母女将要走出来的场门望着……

当中间休息的铃声响了的时候,多数观众对这新鲜事都不大习惯,有的甚至不懂,他们还呆愣愣地坐在那里,惦念着下面的情节。卢家母女们更是一动没动。何占鳌和葛明礼却双双赶来相请了。何占鳌脸上的笑容比方才还满,态度比方才还热情,葛明礼更比亲兄妹还亲,两人都一同请卢家母女到给贵宾预备的房间里去休息、喝茶。在没开演前何占鳌曾经说过要请她们去待客厅休息,现在却将“厅”改成了“房间”,这微小的变化当然引不起还沉迷于《茫茫夜》当中的卢家母女的注意。

她们开始本不愿意离座,但是由于何、葛二人殷勤相让,尤其是葛明礼,急得面红耳赤,大有动手拉扯他那堂妹起动之势。在这种情况下她们只好起身跟着何、葛二人去了。

经过他们这一段相让,已经有好些人觉悟到这是可以离席方便的休息时间了,尤其是那些瘾头较重的“烟客”们,一经觉醒,便匆匆跑到大厅里过瘾去了。当何、葛二人陪着卢家母女走进大厅的时候,已经乱哄哄地站了好多人。他们当中多数人都认识何、葛这两个汉奸当中的显赫人物,见他俩毕恭毕敬地陪着几位美貌出众的太太小姐款款走来,便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集中过来。卢家母女和春兰、冬梅被泪水浸润得眼圈发红,她们不像没开演前那样坦然自若地向前走,而是低着头,跟在何、葛二人的后面。走在最后的是冬梅,她正低头走的时候,忽然发觉有一双男人的皮鞋脚紧挨着自己走在一起了,皮鞋的样式不新,皮鞋头却擦得锃亮……呀!这双皮鞋好眼熟,这是……她不由得抬头一看,这一看把她高兴得差一点叫出声来,幸亏挨着她走的那个人早有准备,就在她一抬头的时候,那个人的鼻子眼睛一齐“说话”了。冬梅是头等乖觉的女孩子,何况对方又是和她常打哑谜的人,所以她立即明白那是不让她说话的意思,她马上把张开的嘴闭上了,换用眼睛“说话”。

她直盯盯地看着那个男人,意思是说:“怎么回事?您要于什么?”那个男人更靠近她了,就在他往她身上一靠的时候,他的手和她的手碰在一起,她敏锐地感觉到他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她忙把手一张,一个叠得很小的纸方塞在她手心里,她急忙攥住,攥得很紧,像怕一松手纸方就飞了一样。在这同时,只听他对着她耳边轻轻说了三个字:“给小姐介‘冬梅会意地点点头。

就在他——王一民转身离去,冬梅悄悄地靠近卢淑娟准备把纸方塞给她的时候,春兰忽然往前边一指,低低地喊了一声:“看,作家!塞上萧!”

春兰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引起的反响却超出这音量好多倍。就像一块金子落在水中一样,虽然体积很小,溅起的水花却非常高。这不是因为春兰那尖细的声音有分量,而是塞上萧这名字在今天晚上有特别的吸引力。大家都在看他写的剧本,不但看,还被感动,感动之余就对作者产生了崇敬的心情。现在作者在眼前出现了,人们怎能不争相围看呢?人们一边传着“塞上萧!塞上萧”的名字,一边从四面围过来……

当然最先听见的还是和春兰走在一块的几个人。春兰喊时,卢淑娟首先抬起头来,接着葛翠芳和何占鳌也看见了。几个人都高兴地叫着“塞先生”!只有葛明礼瞪着凸出的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没有放声。

塞上萧今天穿着夜礼服一样的黑西装,雪白的衬衣领上的领带也是黑的。他正对着卢家母女亲切地笑着。

卢淑娟走到塞上萧面前,兴奋得脸发红地说:“您写得真好!真动人!我祝贺您介‘葛翠芳也激动地点着头。何占鳌咧着嘴笑。他对塞上萧有好感是因为他儿子北方王献斋在这戏里演那罪恶的封建官僚,演得也很红,给他这个老子增加不少光彩。

卢淑娟本来还有好多话要说,但是不容空的观众已经围过来了。塞上萧最怕这种场面,窘得脸通红。他本来想陪卢淑娟母女走走,一见这情形,连忙拱着手说:“伯母,卢小姐,改日一定到府上登门请教,现在少陪了……”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可是观众却围着不肯让路,有几个青年男女还掏出小本请他签名……

这时葛明礼着急了,他对何占鳌使了一个眼色,就大声地对葛翠芳说道:“妹妹,快到房间里去吧,不要领着淑娟在这挤了。”

何占鳌急忙在前边开路。葛翠芳也觉得没法在人群里停留了,便和塞上萧打个招呼拉着卢淑娟往前走。这可急坏了跟在后面的小冬梅。她手里还攥着一个亟待交出去的纸方呢。她知道这纸方里准有要紧事,不然王老师为什么急着送来?有什么话回家不能说?她看着走在前边不回头的卢淑娟干着急,急得手心出了汗。她想喊小姐,又怕引起身旁那几个人的注意。她双眉一皱,情急智生,把小嘴一撅,埋怨春兰不该喊那一声惹得什么人都围过来乱挤,春兰不服气地和她分辩。这时她才喊了声小姐,意思是让卢淑娟给她俩评评理。就在卢淑娟回过身往她前边一靠的时候,她就势一把抓住卢淑娟的手,嘴里说着埋怨春兰的话,手里的纸方却塞过去了。一边塞一边对卢淑娟使着眼色。卢淑娟攥住纸方,不明所以地看着冬梅。冬梅乘前边几个人不注意的时候,忙对着淑娟的耳边说了句:“王老师给你的,快看看,什么事?”

这时候何、葛二人已经领着她们上了楼梯,在二楼楼梯转角的墙上,伸出一盏枝形壁灯,卢淑娟乘着何、葛陪着她母亲转到二楼走廊去的时候,忙展开那张已经被汗手得潮润的纸方,借着壁上的灯光一看,只见那上写着两行钢笔行书:你们的到来,已引起玉旨雄一的注意,可能有所举动,意图不明,最好借故退出剧场,切切。

卢淑娟看完纸条,不由得暗中哎呀了一声,心也怦怦乱跳起来。她顾不得告诉冬梅,一边将纸条捏成一个小纸团,塞进小手提包里,一边快步向前撵去,她想招呼住妈妈,假说头疼,好离开剧场。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当她转过楼梯口的时候,只见一个房间门敞开着,房门口站着一个穿灰色串绸长衫的小老头,他旁边站着一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后边是一个穿西装的大个子中年男人。三个人正在和妈妈互相行礼,那个日本女人双手按在膝盖上,一边不断猫腰行礼一边嘴里还说着什么,妈妈也对她还着礼。何、葛两个人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一旁……

卢淑娟一看这情形,脚步立刻放慢了。她不认识那个小老头是谁,由于靠他站着一个日本女人,卢淑娟猜想那可能是个穿中国服装的日本人,也可能就是那玉旨雄一?但这一闪念又立即动摇了,在她的想象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日本魔鬼,应该是个面目狰狞的家伙,能是这样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吗……可是站在一旁的何、葛又是那样俯首帖耳的样子,这……

卢淑娟还没想明白,那边已经叫上她了,是妈妈在回头叫她,她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还没等她站好,葛明礼就躬身指着她对那几个人说:“这就是敞侄女卢淑娟小姐介‘卢淑娟还没反应过来,那个日本女人已经迈着碎步跑过来,一边拉着她的手一边紧盯着她的脸说:”卢小姐,早就想见到您,今天真是荣幸。“她中国话说得有些费劲,但发音还清楚。

正在卢淑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的时候,那个小老头说话了,他用手往屋里比量着说:“快请屋里坐吧,请,请。”

这一口纯正的北京语言,又把卢淑娟说糊涂了,她又怀疑他不是日本人了。

大家进了屋。这是一间俄式房间,高大的窗户,厚重的窗帘,雕花的穿衣镜,宽大的写字台,使这屋显得很庄重。一尊直立在墙角的自由女神的雕塑,和一张临摹俄罗斯画家苏里科夫画的《女贵族莫洛卓娃》的油画,又给这屋增添了不少艺术气氛。在加厚的地毯上,摆着一套靠背很高的宽大皮沙发,中间放着镀锌的镶玻璃的矮几,上面摆着夏天在哈尔滨很难看到的新鲜香蕉和玫瑰香葡萄,还有油点心、酒糖以及细瓷茶具等等。显然这是经过一番心布置,等待嘉宾来临的样子。

在这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一丝不乱的房间里,有一个地方看上去却不大协调:在那宽大的写字台上,摆着一方雕花端砚,砚台盖敞开着,里面盛着满满的墨汁;一只玉石笔筒里着细不同的各种毛笔;一个青花笔洗里盛着清水;一张白白的宣纸铺在桌上,旁边用镇纸压着……看上去好像有谁正要在这里画水墨画,被人扰乱而中断了。

大家进到屋里后,小老头把葛翠芳让坐在皮沙发上,卢淑娟本来想到妈妈身旁去,但是那个日本女人却紧拉住她不松手,竞硬把淑娟拉坐在她身旁了。那个大个子中年男人没有坐在沙发上,他手扶着沙发靠背,站在那小老头身后。卢淑娟发现他总拿眼睛盯着自己,感到很讨厌,脸庞不时觉得发烧。

春兰和冬梅都站在葛翠芳坐的沙发后面。两个穿和服的日本下女在忙着沏茶,敬茶。而何、葛两个人却溜边坐在紧贴墙围子的两把椅子上。那个小老头也好像把他们俩忘了,他一边客气让茶,让水果,一边对葛翠芳和卢淑娟笑着说道:“今晚不知夫人和小姐光临,有失迎接,还要请您二位多多原谅。”

葛翠芳欠欠身说:“您大客气了。”

“哪里,哪里,敝人早就想到府上去拜访德高望重的卢老先生,可是又怕唐突打搅。”说到这里,这小老头又转对卢淑娟说,‘前些时候有人向敝人介绍卢小姐,说小姐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才女,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尤其是擅长绘画。敝人虽然俗,可是对中国绘画艺术却是非常喜爱的。“这时他又一回身,指着身后的大个子男人说,”这是我的侄子一郎,他也是中国绘画的爱好者,因此他也非常想认识一下卢小姐。一郎!快和卢小姐见个礼吧。“在这小老头回身指着大个子男人叫“一郎”的时候,卢淑娟心里猛然一蹦,这一下子所有的猜测、疑问都化为乌有了。眼前这个瘦小的小老头儿肯定就是那个日酋玉旨雄一了!想不到杀人魔王也能变得如此和善,如此彬彬有礼!那个大个男人就是她早已闻名的一中副校长王旨一郎了。她不止一次地听王一民讲过这个难猜难测的人物,他在有些地方甚至还帮助过王一民。甚至连柳絮影都对这个日本人有好感,这个大个子……哎呀!他竟走过来对自己行礼了,一个恭恭敬敬的鞠躬礼。卢淑娟心跳得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像条件反一样马上站起来,也恭恭敬敬地还了一礼。这些行动她几乎都没有思索,从小到大就养成了这种对施礼者还礼的习惯,这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玉旨一郎一边行礼一边说上话了:“鄙人玉旨一郎,请卢小姐今后多加指教。”

他说的也是一口非常纯正的中国话。

卢淑娟也机械地回答说:“卢淑娟,也请您多加指教。”

小老头玉旨雄一高兴地笑起来:“好,好,卢小姐快请坐吧。”

那个日本女人——玉旨雄一的妻子平田惠子忙又亲热地拉着卢淑娟坐下。

玉旨一郎又退回到他叔叔后面去了。

这时玉旨雄一又笑着说道:“今天虽然是邂逅相逢,也是非常有缘分的。中国古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我们从日本到这里就不止是千里了。为了纪念今天的相会,也为了欣赏卢小姐的绘画艺术,敝人已经让他们备好笔墨纸张,请卢小姐当众挥洒一番,以为纪念。不知卢小姐肯赏脸不?”

玉旨雄一话音一住,平田惠子和玉旨一郎马上指着写字台k的笔纸热情相让。

这时靠墙坐着的何占鳌和葛明礼也忙站起来,两人竟鼓起掌来。他俩一拍巴掌,两个日本下女也凑着热闹随上了,四个人的掌声再加上几个人的相让声,倒也形成了一个热闹场面。

直至这时,卢淑娟才明白那摆在大写字台上的笔墨纸张原来是为她而设的!她的脸刷一下变成了粉色,由粉色又变成了红色,变得像红玫瑰一样艳丽。她忙摆着手说:“不,不,不行,淑娟学画不久,平常乱涂一气,怎能登大雅之堂呢,请诸位千万不要取笑。”

“您别客气,快请吧,请吧。”玉旨雄一和平田惠子都起身相让,玉旨一郎也走到前边来了。

鼓掌助兴的还在继续。何、葛二人拍得还越来越有劲,尤其葛明礼那大巴掌,像放爆竹一样响。

卢淑娟却说什么也不肯动地方。正在两方面相持不下的时候,隐隐约约传来开演的铃声,耳尖嘴快的冬梅首先听到了,她忙在后边一拉受窘的淑娟说:“小姐,开演了!”

卢淑娟也听见了,她心里一乐,觉得可下得救了!忙往起一站,甚至眉眼间都挂上了笑意,她点点头说:“对不起,开演了,谢谢诸位的美意,再会吧。”说完她还颇有礼貌地行了一个礼,礼毕以后,转身就要往外走。

平田惠子立即拉住她的手说:“不行,您一定得画完了再走。”

“对,对,画完再去看戏!”玉旨叔侄也忙拦着她说。

“不,这戏我一定要看全了,画完画就接不上了。”

“小姐不要担心。”玉旨雄一微微一笑说,“我们不去他们不会开演的。”他又回过头去,向何占鳌道,“何先生,你是今天晚上的指挥,你说是不是这样?”

“当然,当然。”何占鳌忙往前走了两步说,“阁下和夫人不就座,戏怎么能开演呢。”

“怎么样?”玉旨雄一又微笑着对卢淑娟说,“小姐可以安心画画了吧?”

“不,不,”卢淑娟固执地摇着头说,“怎么能因为我一个人在这画画而影响全场上千人看戏呢,这,这样办……”

卢淑娟刚说到这,葛明礼着急了,他怕卢淑娟再说出什么对玉旨雄一不敬的话来,忙抢前两步说道:“淑娟!主席顾问官阁下这样看得起你,这简直是天大的荣幸啊!你可不能再推辞了!你要再……”

“这样吧。”玉旨雄一对葛明礼一挥手,制止住他的话头,又转对何占鳌说,“为了让卢小姐能安心画画,你马上去下个通知,让剧团和观众都耐心等着,卢小姐什么时候画完什么时候再继续演。如果今天晚上画不完,就让所有的人陪一晚上吧。”

他话音一住,何占鳌马上一哈腰说:“是,卑职马上就去通知。”说完转身跑出去了。

玉旨雄一又一指葛明礼说:“你去吩咐你手下的人,注意维持秩序!”

“是!卑职马上就去吩咐。”葛明礼对玉旨雄一行了一个礼,又转对卢淑娟小声说道,“侄女,不要惹玉旨阁下不愉快,快画吧。”说完一转身快步走出去了。

葛明礼小声说的话竟被王旨雄一听去了,他哈哈大笑着说:“不,敝人不会不愉快的。敝人所以这样布置,只不过是要向卢小姐表明一下敝人的决心和诚意而已。

怎么样?卢小姐,请吧。”

玉旨雄一的手又向写字台前伸去。

这时,葛翠芳已经急得满头是汗了。她已经看出来不画不行了,如果再拗着执意不画,那笑里藏刀的老日本鬼子说不定还使出什么鬼招数来呢。她忙拉了一下卢淑娟说:“淑娟,恭敬不如从命,既然王旨先生这样诚心相请,你就画一张吧。画不好,先生和太太、少爷也不会见笑的。”

葛翠芳话才住下,春兰和冬梅也忙说道:“小姐,您就画一张吧,画完好看戏去。”

玉旨雄—一看卢家的人也都说话了,一呲牙嘻嘻笑了。

卢淑娟看着玉旨雄一那铁青脸,小圆眼睛,细长的脖子……忽然灵机一动,也是情急智生,在她脑子里猛然闪闪出一幅画面,这画面很生动,很别致,能使她既画了画又不失去名誉。办法一出,画兴上来了!她脸上立即浮现出笑容,向玉旨雄一点点头说:“既然承蒙阁下和夫人、少爷如此看重,淑娟就只好从命了。”

卢淑娟话音一落,立刻换来一个满堂彩。于是她就在掌声中,赞扬声中,被拥向了写字台。

卢淑娟站在写字台前,从笔筒里抽出几支毛笔,从中挑了一支,蘸些墨汁,又在笔洗里蘸了些清水,然后面对着宣纸,略一凝思,就挥笔画起来。她先画自近而远望的平远山景,然后又蘸浓墨,用披麻加卷云法画了一块玲珑剔透的山石,山石下面又用破笔点法画了一片苔草。几笔下去,在一旁观看的玉旨叔侄就由衷地喷喷称赞起来。卢淑娟不抬头,不歇气,一口气画下去。她越画站在她旁边观看的葛翠芳越紧张,才擦掉的汗水又从鼻尖和前额上渗出来,站在她后边的春兰和冬梅也吓得脸变了颜色……

卢淑娟画的是什么?为什么让亲人们这样紧张?原来她画了一大一小两个乌,大的在前边小的在后边,紧跟着向那块大山石爬去。乌画得非常生动,小眼睛瞪得溜圆,长脖子竭力往前伸着,四只爪子拼力在地下蹬着,是使出十足力气奋力前进的样子。

卢淑娟画完两个乌,又挥笔在上边题了“齐年”两个字。下边写了“淑娟学画”四个字,然后从容地放下毛笔,对玉旨雄一叔侄微微一点头说:“献丑了。”

葛翠芳和春兰、冬梅都紧张地望着玉旨雄—,她们在等待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卢淑娟画了两个王八,还一大一小,这不正是在咒骂那叔侄二人吗!

谁知王旨雄一不但没有生气,却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平田惠子和玉旨一郎也会心地笑了,连两个日本姑娘都抿着嘴跟着笑起来。

玉旨雄一在笑声中连连点着头说:“好!好!不但画得气韵生动,落笔传神,来去自然,变异合理,而且在画的内容上也寓意深刻,吉祥喜庆。看起来卢小姐是深知我们日本人对乌的爱重了。在我们大和民族的姓氏中就有许多姓的,叫的,是取其万年长寿的意思。而这意思在卢小姐的题词中已经充分表现出来了,‘齐年’二字的意思就是与乌的寿命相同。这一大一小两个乌也正是暗指我和一郎的意思。两个乌一同奔向这块在风雨中挺然而立的巨石,更说明它们要与天地共生,与万物共存,这是何等深刻的寓意呀!所以我是非常喜欢这幅画的。一郎,你的看法呢?”

玉旨一郎竟兴奋得眼睛里放出光彩,他对着卢淑娟行了一礼,然后郑重地说:“卢小姐,您让我真正看到了中国有才华的女是什么样子,您只用十几分钟时间就挥洒出如此生动的艺术作品,真使一郎大开眼界。一郎再一次向您表示敬意。”

说完他又鞠了一躬。

这叔侄两人的一番赞词,不但使葛翠芳和春兰、冬梅目瞪口呆,更使卢淑娟啼笑皆非。她是真不知道日本人对乌有如此吉祥喜庆,和中国人完全相反的看法。

她原意是想借乌来嘲讽他们叔侄二人一下,题上“齐年”二字也是要加深这个意思,“千年王八万年”,写上与‘济年“不就明指他们叔侄二人是”王八“吗。

哪知结果却是适得其反,侮骂人的画变成了歌颂人的美妙艺术作品,这怎能不令卢淑娟啼笑皆非!她涨红着脸,机械地对玉旨雄一叔侄连说了两句”不敢当“就没词了。

正在这时,何占鳌和葛明礼一同进来了,两人同时对玉旨雄一立正躬身说:“回禀阁下,一切都按阁下的吩咐安排好了,几时画完几时戏再开演。”

玉旨雄一大笑着一挥手说:“马上就开演吧,不要等了。”然后又转过身对卢淑娟母女说道:“我们马上去接着看戏,戏演完以后,俱乐部要设晚宴招待北方剧团全体演员。我们全家出席,希望夫人、小姐也能赏光。”

玉旨雄一刚说完,玉旨一郎马上对玉旨雄一说道:“叔叔,卢夫人和卢小姐是今天晚上理所当然的上宾,是应该坐首席的。因为北方剧团是卢老先生开办的,夫人和小姐是代表卢老先生出席宴会的。”

“对,对!一郎说的大有道理!”玉旨雄一一拍手说,“那就这样决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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