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冲是这乱世的隔绝之地,没有炮声,没有空袭警报,也没有消息吓人的报纸。只有青山绿水,腊肉烧酒,清晨的鸟叫虫鸣,傍晚的炊烟飘散;这是腊月的热炕头,是上天的恩赐;这一切又理所应当,板子村就活下他和二子,阎王怎忍心斩尽杀绝?老旦开始猜想结束的日子,它遥遥无期,又似乎不会太久,谁赢了,总要让老百姓过活吧?而这念头又令他沮丧,大山里酒肉再好,炕头再热,终是他乡的,是苟且的,是沾着泪的,是半夜里总闭不上眼的。
听到海涛带来的消息,老旦心里咯噔一下:完了,得回去了。
麻子团长带全团执行撤退清扫任务,炸桥梁,毁工厂,烧掉一切,在鬼子军官可能进驻的地方埋设定时炸弹。本来还算顺利,只是撤离时发现了几百个城南仓库里的伤兵,被人忘了。麻子团长下令带他们一起撤退,行动因此迟缓,被鬼子突击部队截在了湖北通城。
海涛在长沙得了消息,路上带了三匹马,不吃不喝不睡,三天三夜跑回了黄家冲,人累得和条腊肉似的,搀着都站不住。他给麻子团长做过警卫员,自是心焦。
“赶紧说,他们现在如何?他受伤没有?”老旦问出一串,也不管海涛那要咽气的样。
“高团长……派了……几个弟兄……到岳阳……汇报状况,请求……支援,我遇到了这个送信的……都问明白了,他走的时候……麻子团长只受了轻伤……没事……”海涛帽子上有个子弹打出的洞,不知这凶险哪里来的。
黄老倌子要来地图,几人看了看。
“离得不远……”二子说。
“那也要三天……”老旦皱眉说。他肚疼如针刺,挣下了床,脚微微发飘。武汉撤退一个月,通城已然沦陷。消息断绝,扑过去和瞎子一样,全团还剩两百人,连伤兵足有五六百人,既然突围不成,又如何能去解困?通城八成早炸个稀巴烂,找人谈何容易?
老旦喝下口水,漏斗样坠下去,沉甸甸到了下面。黄老倌子眼不眨地看着他。老旦心血翻腾,腹鸣如鼓,背后浮出冷汗,一股热气却冲上头顶,他听见牙咬得咯咯响,觉得要有什么东西泄出体外,撑得鼓鼓,太阳穴霍霍跳着,胸口蹦蹦响着。他本想说一句不着四六的话,但这句话出来却变了味道。
“老爷子,俺要带弟兄们回去。”老旦说。说完了这句话,觉得冷意和热意都退去了。
“这是有去无回。”黄老倌子紧接着说,“照麻三的脾气,他死了。”
老旦捂着肚子,流着冷汗:“老倌子,别人兴许就罢了,俺不是那么豪壮的人。可他这事儿,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老旦忍着疼说,第一句话定了调子,后面便说得顺理成章,这话几乎感动了自己,让肚子更难受了。二子撅着嘴塞了根烟,他忙接过来抽,像要渴死的人喝了杯水那样,心中平静,肚子便好受多了。
黄老倌子的脸平静着,老旦有些失望。他推着老旦坐到床上,拉了张椅子坐下,却不抬头。屋子里安静下来,都等着老倌子的话。
“你和他一个德性,都他娘死倔,麻三这死脑筋!部队留他断后,定是说得冠冕堂皇,当官的却早早跑个干净。”黄老倌子鼻息里哼出重重的不满,带着早就料到的味道,“去吧,带上些我的兵。告诉他,他麻三欠老子几条命,死也要死在我的眼皮底下!”他伸出一根粗大的手指,指着地上一处。老旦惊惶地看着他的手,它抖着,颤着,像要戳穿脚下的土地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