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她!”他阖上眼,四周气氛森然吓人,恐怖的气息弥漫全身,再睁眼时吩咐,“去,去将尚涌唤来,本官要见他。”
落发了。
蓄了二十三年的三千发丝,一夕间,风吹散去。
青灯下憔悴苍白的倦容依旧清丽,一身深藏色尼袍,从此画清红尘界线。
她身未死,心已死。
但心真的死了吗?为何她的心绪仍然持续在思念着某人……
而且越来越思念,越思念心就越痛!
好痛啊!
她倏然拧起眉,只要她一动情,心头就难以承受的抗议起来。
是佛祖在责怪她服侍得不尽心吗?
在青灯下放肆了吗?
可是……她真的情愿痛死也不想停止思念他呀——
这回额上的汗冒得更凶了,捧着胸,她忍不住扶着案桌喘息。
“原来你在这里!”一声骄蛮的声音,在用力推开房门闯入的刹那,叱叫出声。
薛音律闯进后见她揪心倒地,先是些微吃惊继而讪笑,“元贞,你少给本小姐装病了,还不出来帮我祈福诵经,我可是已经付了住持老尼十天的诵经费用,这十天里你要日夜不能间断的为我祈福,今天才是第一天,你就想给我偷懒,想得美!起来,还不滚出来,当心我叫住持抽你鞭子!”末了她还狠踢她一脚。
鸳纯水才勉力要爬起的身子,被这一踢立即又往地上跌去,摔痛得抚着脚踝,皱足眉头。
“还装死,本小姐付了钱可没这么多时间让你浪费!”
薛音律干脆揪起她的耳朵拖着往门外去,鸳纯水被揪拖得在地上跌跌撞撞,狼狈不已,浑身擦伤。
“你……住……住手……”她只能虚弱的阻止。
薛音律见鸳纯水越是不堪她就越是痛快,因此更是恶意的将她像拖着狗似的,一路拖往法场,让众多香客以及众女尼们看了惊讶不已,但谁也不敢插手,因为施暴者可是并州司马的千金,财大势大,谁敢得罪。
她等这一天可是等很久了,当她听闻鸳纯水被遣回并州为尼,她简直欣喜若狂,早打定主意,定要报当日的羞辱之仇。
要不是这女人,她不会乏人问津,至今嫁不出去,更不会成为并州笑柄,她的骄傲与一生的幸福全毁在她手里,所以这回鸳纯水落在她手里,她将会让这女人生不如死!
“哼,元贞,你这好吃懒做的女人,想拿了钱不办事,没这回事,还不立刻给本小姐跪地诵经!”
将人拖至法场中央后,她直接将木鱼砸向鸳纯水的脸上,她的鼻梁一震,鼻子登时流出两道鲜血来。
众人见了纷纷投以悲悯不忍的眼神。
听说她曾经是公孙谋极为宠爱的虫子,珍贵希罕至极,无人敢轻慢,如今却……
唉!
众人只能轻叹,人生命运谁也难以预测啊。
“是……”鸳纯水忍着全身的痛,以及胸口的气闷,颤抖的抱起地上的木鱼,低着首跪地,就地诵起经来,只是这声音断断续续,无力至极。
“贱人,你在吟叫什么!”薛音律不满的抓起另一个木鱼砸向她。
这一击正中她的胸口,让她脸色一阵发青,呼吸一窒,刹那间几乎断气,她用力呼上一口气息,这才稳住即将倒地的身子。
气息更加不稳,胸口的疼痛加剧,再次抱起木鱼吃力的敲着,张口努力诵着祈福经,只盼薛音律能够满意。
但她怎可能满意,一只脚又踹了上来。“你这个臭尼姑,这可是本小姐的祈福经,被你念成送丧经了,你想诅咒我死吗?可恶的贱人!”
鸳纯水又倒地了,这次她抱着木鱼再也起不来了。
薛音律怒极,“装死?休想!”
冲上前对着活死人发狠的拳打脚踢,众人惊骇,不敢阻止,直到她自己打累了,这才得意离去。
大……大人……
大人……
她呓语着,不断呓语着……
浑身是汗,胸口闷痛。
好痛好痛,真的好痛,如果能就这么痛死,就真的……太好了呢……
下意识里,她不由得泛起笑。
只是笑意才刚起,身子就忽然被人粗鲁地揪起,她眉心一拢,努力睁眼,有人吵她,她又死不了了。
“臭尼姑,还想睡,谁许你休息的?起来,继续诵经!”
又是薛音律,才离去,怎么又来?“薛……姑娘,现在……不是深……夜吗?”
“哼,是又怎么样?本姑娘要你日夜诵经祈福,你敢给我偷懒,真想要我打死你不成!”
揪起人,连一件御寒衣物也不让她穿上,就直接拖往法场,黑夜中冷风飕飕,冻得她直打哆嗦。
“快,开始吧!”薛音律凌人的催促。
“是……咳……咳咳……”寒风刺骨,她不禁猛咳了起来。
薛音律立即上前狠狠送上一巴掌。“没用的东西,诵经时还敢咳嗽,你想亵渎神明吗?”
抚着火辣辣的脸颊,鸳纯水连哭泣也哭不出来,爷一死,再无人护着她,任何人都可以欺负她了……
偏偏爷还在的时候,对她的心症千惊万愁,就怕它发作,这会人死了,该发作了,却才以凌迟她的方式慢慢折磨她,为何不让她一次发作得彻底,好死得痛快呢!
“贱人,还杵着做什么?还不快开始!”
“是……”她畏缩的颔首,在薛音律的监督下,开始规律的敲着木鱼,不断的祷念着祈福经,冷风依旧,她任由寒意袭骨,忽然口里一阵咸腥,由嘴角慢慢滑下一滴热液,她嘴角微扬。
差不多了吗?她再不久就可以见到爷了吗?
嘻嘻……
任由嘴里的咸腥热液缓慢流出,沿着嘴角滑落至颈项,再沾污了素衣,敲着木鱼的手依旧规律,脸上的笑容越扩越大。
是啊,她在念着经,念着让自己早日升天的经呢……
“臭尼姑,你在笑什么?”黑暗中,只有神案上的几盏烛光闪烁着,薛音律惊见她鬼魅的笑容,发起怒来,莫非这女人还敢挑衅她?
她根本无视于她的欺侮,不当她是一回事!
可恶!
火上心头,她冲上前扫掉她手里的木鱼,揪起她的衣襟,扬起手掌狠狠的就要落下,她要打烂她这张讨厌的笑脸,让鸳纯水这辈子再也笑不出来!
“贱人,你找死!”即将落下的手突然在空中顿住了,因为她愕然的发现四周突然全亮了,上百支烛光瞬间照亮了漆黑的天空。
“敢要本官的小虫子死?!”一声低沉阴鸷的声音骇然出现。
看见由一群羽林侍卫用轿子抬着的是何人后,她大惊失色,两眼发直,简直不敢相信,是鬼吗?她撞见鬼了吗?!
薛音律惊骇得僵在原地。“公……公孙……孙孙大人?!”动也不敢动。
就见轿上的人缓步下轿,依旧滚金锦袍加身,手持孔雀羽扇,身系铃铛型坠腰饰,清俊得恍若天人,他是活人?!
“你做什么?”公孙谋黑潭眼眸射着嗜人烈焰,盯锁着她揪着人的手。
瞬间,她感到寒气从背脊窜上,直冲脑门,手一松,鸳纯水人落地,瘫在地上瞪着眼前的人,霎时杏眸湿濡,掩不住想激动,更藏不住怨怼委屈,直勾勾灼视着眼前的人。“您……”一个字后,就再也吐不出话语来。
爷……爷……没死!
他一句话也没说,将目光调向她,一路步至她身旁,表情瞧不出波纹,唯有那双冷眸闪动阴寒,泄漏了他那深不可测的怒涛情绪。
低下身与她平视,手扬起,尚涌立刻呈上一件缎面披风,他缓缓用披风包裹住她,轻颤的抹去她憔悴嘴角上的血污,横身将她纳入怀里,接着起身抱着人快步回到轿里。
起轿前,他头也不回的朝尚涌吩咐,“留命不留魂!”
“是!”尚涌应声。
“如何?”公孙谋负手望向窗外。
“回大人,经小人诊治,夫人她……她经此磨难,身心俱创,心肺经脉全数受损,性命恐怕是……”大夫惶恐至极。
“你说什么?”他的神情变得残色严厉。
“大人……小的只是实话实说……”大夫抖得更凶。
“那把实话给本官说清楚!”
“是……夫人心疲体虚,若想延命,再受不得一丁点的刺激,小的建议,今后别再让夫人双腿着地一步,唯有长期待在床上静心养气,才是唯一可以为她续命的方法,但能续多久……小的不敢断言。”大夫索性跪下地,低着首,抬也不敢抬,就怕见到他阴残发怒的面容。
下一刻,他听见“轰”的一声巨响,这才猛然抬头,赫然发现原本明净的窗棂已空,地上尽是支离破碎的窗棂残屑,再瞧见大人的神色,凶怒狂寒中……隐隐泛青……
他吓得赶紧再低下首,再没勇气敢稍仰。
经过一阵恐怖的寂静后,公孙谋才又出声道:“退下吧!”
“是……”特赦后,大夫松口气的急急退下,伏身至门口,心一横,忍不住回头说:“大……大人,容小的放肆,您的……面容苍白中泛着青紫,伤势未愈……万不可再动真气。”
他面目一沉。“知道了,下去吧。”缓下脸色,终至疲累的坐下。
大夫不敢再多言,无奈的退出,尚涌随即入内。
一见到尚涌,他精光再闪。“处理好了?”
“回大人,教女不当,属下已经摘了并州司马的脑袋,全族约一百余口,全数发配边疆,罪女薛音律,削去她的头发,剁去双足,挖去双眼,仅留口手,监禁于尼庵深井,从此终身为大人与夫人诵经祈福,不可一日间断,谨遵吩咐,留命不留魂,留下命,但与死人无异!”
“很好。”他抚着座椅扶手,鬼沉低笑。“本官一生运筹帷幄,不曾有失,唯独在水儿这件事情上轻心了,从没想到自己会有意外的一天,更没想到有人敢欺侮她,是本官害了她……”
尚涌心惊,跟从大人至少二十年了,大人倨傲,素来未见过他对任何事情自责,甚至倦怠过,如今……大人似乎有点不一样了。
公孙谋目光灼灼的盯着床榻上的人儿,只是那每晚缠绕着他胸膛的发丝已荡然无存,原本全身最为丰腴的圆脸,如今凹陷死白,柔弱的身骨,恐怕一阵风就折了。
无尽的心疼来回荡漾闷烧着,曲身坐上床缘。
小虫子……熬得过去吧?
手一紧,传来用力握拳的嘎吱声。
忽然一只冰冷的小手抚上他的紧拳。“爷。”
声音软软缥缈,令冰凝的脸庞绽出了些许人气。“醒了?”他单指抚向她淡青色的眼窝。
“我一直醒着,没敢睡……”鸳纯水的双眸逐渐飘出雾水。
“怕我再次消失?”他紧绷着声音。
“是啊……您是真的吧?那日摔下崖的不是您吧?”两道热泪顿时交错的滑过脸庞。
“不,我确实坠落了山崖,不过崖下是深水,坠入水中,又教奶娘及时救起,这才幸运的捡回一条命。”他略述当日的惊险,尽量云淡风轻的带过,不希望她因而再次受惊。
“奶娘?您何时有奶娘?我怎么没有听您提起过?”她略微讶异的问。
“这位奶娘你见过的,就是先前长居庙里的老妇。”
“是她?原来她是您的奶娘?!”她更吃惊了。
公孙谋颔首。“也到了该告诉你一些事的时候了,不过这事说来话长,等你精神好些,我再细说给你听。”
“好。”她笑着应声。
见到她的笑容,他反而心酸起来。“那日是我轻敌,明明随着你去还发生这样的事,你该责怪我的。”
“轻敌?爷已经知道当日我有危险,才忽然要陪我上山的?”她睁大眼。
“嗯,只是我过于自信,以为凭仗着自己的武功再加上数十皇城侍卫,应当护得了你,哪知对方来的竟全是一方高手,这一战我失算了,也累及你了。”
“爷知道是谁要抓我?”
“自然知道,还知道他们的目标不是你,而是我,一旦我丧命,他们就对你没兴趣了。”
“啊……莫非您是为了救我,故意跳下崖的?”她捂起惊呼的嘴。
“只有我死,你才能逃过一劫。”
她泪流满面,这唯我独尊的男人,竟然可以为了她舍命!
含泪怔怔呆望着他,她上辈子究竟积了什么福德,这辈子才会遇到这么个对她至情至爱的男人?“如果可以,我下辈子、下下辈子还要做爷的小虫子,永世不分离。”
“这可不行,我这辈子受困于你,让我‘有志难伸’,倘若生生世世受你牵制,我可要苦不堪言了。”他露出惨澹的笑容。
“爷!”她不禁轻嗔。
“傻瓜!”他展笑宠爱的拂过她的唇瓣。
鸳纯水忽然握住他的手,轻颤的将小脸贴近他的掌心,泪水又成河。“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没有失去您呢!”又将他的手移至她的胸窝,用心跳感受他真实存在的体温。
他用着多年来最赤裸无饰的神情,深望着她。
紧握着他的手,她哭笑着问:“爷,我有点冷呢,您可不可以像从前一样,抱着我帮我取暖?”
“嗯。”他正有此意,挪身至她身侧躺下,暖暖地抱住她。
“爷好温暖喔。”埋进他胸窝,她感恩的泪湿他的衣襟。“您没事,我也没死,一切又回到从前,真是太好了。”她珍惜满足的轻叹。
“是啊!”应着声,他的心更为抽痛,也发觉她的身子比他想象的更加轻盈孱弱。
“爷。”
“嗯?”
“我不会死的!”她突然说。
公孙谋心绪微震。“当然。”压抑着的声音听来有些紧绷。
“我是说真的,我不会丢下爷一个人走的。”怕他不信,她信誓旦旦的重申。
“……好。”他根本不敢相信冷情的自己也有哽咽的一天。
“那您……别皱眉头了。”
他不由得挑起眉。“嗯?”
“我知道自己不能死的,一死您铁定会变成恶魔,您那顽劣的性子,再无人牵制得住了。”
“哼,你知道最好,记住,若敢先我一步离去,该知道会有什么下场与结果!”他的人瞬间阴狠了起来。
“不会的,我不会食言的。”她急急道。
他目光放柔,抱着她的手臂不禁缩紧。
“那您别再为了我皱眉好吗?”鸳纯水甘于承受在他怀里的压力。
他沉默不语,眉头依旧深蹙。
“爷,您知道吗?您拢眉时看起来老了好几岁耶!”她叹了声。
他眉毛挑得老高。“你嫌我老?!”
此刻的表情比任何时候都阴沉。
“你说什么?公孙谋没死?!”皇城里的金阁殿,韦皇后几乎魂飞魄散。
“奴才听闻公孙谋出现在并州,还将已出家的鸳纯水接走了。”老太监十万火急的禀报。
“什么?!他也知道鸳纯水被安乐逼去落发的事了?”她更加惊慌失措,极为慌张的看向闻讯后也六神无主的女儿。
“我死定了……”安乐公主坐不住的跳了起来。
“奴才还得到消息,公孙谋他……他正准备起程回长安了。”老太监硬着头皮继续禀报。
“啊!”母女俩同一时间吓得跌坐在地。
“母后,没有事逃得过公孙谋的法眼,他铁定知道是咱们干的,这回是回来找咱们算帐的,怎么办?怎么办?”安乐公主慌乱的挥着手。
“怎么办?哀家怎么知道该怎么办?都是你,非要打鸳纯水的主意,说什么抓了她就能要挟公孙谋让你成为皇太女,结果派去的人竟然误杀了他,这也就罢了,但这会人没死,就该咱们死定了,一切都是你这该死的丫头害的!”
“我……我也是为了母后的野心着想,才出此下策的,怎知会是这种结果!”安乐公主慌了手脚的不知如何是好。
“住口,这下命都要没了,还谈什么野心!”韦皇后勃然怒斥。
“我……我不要死啊!哇——”安乐公主一急竟不顾身分的号啕大哭。
“住口!住口!你这没用的丫头!”
韦皇后更火怒了,反手打了她一个耳光,她大惊,这才住了口,但依然慌得魂魄无依,韦皇后咬着牙,见着失控的女儿,反而冷静下来了。
“好,既然已无回头路,那就休怪本宫心狠手辣的铁了心。”她阴狠的迸出杀意。“安乐,这回得由你亲自下手了!”
第八章
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