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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1 / 2)

第20节

醒来的时候,早已红日当窗。

灵珊有点儿恍惚,抬头看看屋顶,伸手摸摸床褥,一切都是熟悉的,亲切的,这是自己的褥,这是自己的家怎么回事她搜索着记忆,昨夜,昨夜和邵卓生吃牛排,喝了酒,然后,他们去了车站,依稀买了两张车票为什么自己竟睡在家里她坐起身子,头仍然有些昏晕,却并不厉害。是的,那只是一些红酒,红酒不该让人大醉不醒,不过,如果大醉不醒,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一声门响,刘太太推门进来。

“怎么,醒了吗”刘太太问。“你快养成醉酒的习惯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回事”

“我”她一开口,就觉得舌敝唇焦,喉头干燥,刘太太递了一杯水给她,她一仰而尽。望着母亲,她困惑的说:“我怎么会在家里”“你自己回来的。”“我自己回来的一个人吗”

“大厦管理室的老赵,把你送上来的。他说你下了计程车,一个人摇摇晃晃,他就把你扶上来了”刘太太盯着她。“你知道你回家时是怎样的吗”

“怎样的”她一惊,心想,准是出够了洋相,低头看看身上,已经换了干净睡衣。

“放心,你并没有衣冠不整。”刘太太看出她的心思,立刻说。“可是,你手里紧握着一张到台南的车票,嘴里口口声声的问我,是不是南极已经到了,还叫我打个电话给邵卓生,报告平安抵达,你这是什么意思”

灵珊怔了好一会儿,陡然间,她就放声大笑了起来。

“哈哈荒唐荒唐荒唐透顶哈哈,我买了去台南的车票,要去南极,已经够荒唐,居然不上火车,而上计程车,更加荒唐我心目里的南极地址,竟是自己的家,尤其荒唐回了家,却当作到了南极,简直集荒唐之大成哈哈,荒唐透顶”“你还笑”刘太太皱着眉骂:“你不跟鹏飞学点好的,就学他喝酒,又毫无酒量,一喝就醉”

鹏飞,鹏飞,韦鹏飞,这名字像一把锋利的刀,从她心脏上划过去。她吸了口气,仍然笑容可掬。

“我的南极,不是远在天边,而是家里”她又笑,笑得头都抬不起来。“我要到天边去,却回到家里来。我已经是一只笼子里养惯了的鸟,只认得自己的窝哈哈可笑,太可笑,哈哈”刘太太惊愕的看着她,说:

“你的酒是不是还没有醒”

她用手托起灵珊的下巴,这看,不禁大惊失色,灵珊虽然在笑,却满脸的泪水,她惊惶失措的说:“你怎么了灵珊你昨晚不是和鹏飞一起出去的吗你们两个吵架了,是不是翠莲翠莲”她大声叫:“去隔壁把韦先生找来”“不要找他”灵珊喊,骤然间,把头埋在母亲怀里,她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妈,我要去南极妈我要去南极妈,我要去南极”“你病了”刘太太手忙脚乱,伸手推开她,拂开她的满头乱发,去察看她的脸色。“你还是躺下来吧,我叫翠莲去帮你请天假”“不不”她说,想起了学校,想起了那些孩子们,想起昨天已经请了一天假,她翻身下床,极力的振作自己。“我没事了,妈,我要上课去”

翠莲来到房门口,满脸古怪的表情。

“太太,阿香说,韦先生昨天带楚楚和我们家二小姐出去以后,到现在都没回来连楚楚都没回来”

刘太太紧紧的看了灵珊一眼。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吵架了对不对”

“我们没吵架”她看看母亲。“好吧,就算我们吵架了”

“怎么叫就算”“我说就算就是就算嘛”灵珊的眼泪又冲进了眼眶,她大声喊着:“为什么一定要苦苦逼我我不想谈这件事,我不想谈,行吗”“好,好,好,不想谈,不想谈。”刘太太慌忙说,又低低叽咕了一句:“我不过是关心你,小两口闹闹别扭,是人情之常,别把它看得太严重了”“妈”“好,我不说了”灵珊换了衣服,冲进浴室去,洗了脸,漱了口。镜子里,是一张憔悴的,无神的,烦恼的,而又忧郁的脸。为什么要这样烦恼这样忧郁呢一切都是你自愿的,你自己去导演的,你让他们全家团聚的而现在,你干嘛做出一副被害者的样子来你又干嘛心碎得像是要死掉了你你这个傻瓜你这个莫名其妙的混球她对着镜子诅咒。你你把自己的幸福拿去送人,你真大方,你真伟大,你真可恶你真是个

无脑人你没大脑,你连小脑都没有你没思想,没理智,你只配充军到南极去,到远远的,远远的南极去

卧室里的电话铃响了,接着,是刘太太喜悦的、如释重负的呼唤声:“灵珊你的电话”她走出浴室,接过听筒。

“喂,灵珊”是韦鹏飞,灵珊的心脏顿时提到了喉咙口。“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的声音兴奋而欢快。“阿裴已经脱离危险了,她能吃能喝能睡了,医生说,她休养几天就可以出院而且,她对以后的生命又充满信心了”

“哦,”灵珊应着,觉得自己头里空空荡荡的,当然,她没有大脑,头里自然空空荡荡的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那儿软弱的,机械化的回答着:“我早就猜到她会好起来,这样就大家放心了。”“是的。”韦鹏飞说:“我告诉你,灵珊,我现在不回家了,我直接赶到工厂去。楚楚在病房里睡得很好,我顺路送她去上课。一切的事都很好,你放心。”

“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她低语。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他在叫。

“没有什么。”“我要赶去上班了。”韦鹏飞的声音里充满了活力,充满了喜悦,充满了感情。“灵珊,很多事想和你谈,我下班回来,再跟你长谈吧”“好。”她简单的。“再见,灵珊”“再见,鹏飞。”灵珊慢吞吞的把听筒挂上,一回头,她看到刘太太笑吟吟的望着自己。她了解,母亲一定以为,小两口已经讲和了。她在书桌前坐下,整理自己上课要用的书籍琴谱,刘太太狐疑的问:“你今天不是教下午班吗”

“哦,是的。”她恍然的,用手拍了拍脑袋。“我没有大脑。我有点糊里糊涂。”她抬头看看母亲:“爸爸上班去了灵武上课去了”“当然。我看,你的酒还没醒呢我跟你去弄点早餐,吃了东西,精神会好一点。”

刘太太出去了。灵珊继续坐在书桌前沉思。好半晌,她站起身来,打开抽屉,收集了身边所有的钱大约有五千多元,放进皮包里,再把身分证、教员证,统统放进皮包。然后,她又沉思片刻,就毅然决然的取了一张信纸,她在上面潦潦草草的写着:

“爸爸、妈妈:

我很累,想出去散散心,学校里,麻烦姐姐去帮我代课。

我会随时和你们联系,请放心,我虽然缺乏大脑,仍然可以照顾自己。

灵珊”

写完了,她又另外抽了一张信纸,写:

“鹏飞、阿裴:

恭喜一家团聚不要再把捧在手里的幸福,随意打碎

告诉楚楚:妖怪到南极度假去也无脑妖怪留条

分别把两张信笺,封在两个信封里,一个信封上写下刘思谦的名字,另一个写下韦鹏飞的名字,把信封并排放在抽屉里。她站起身来,摔了摔头,一时间,竟觉得自己好潇洒,好自在,好洒脱。又觉得自己做得好漂亮,好大方,好有风度君子有成人之美她几乎想大叫几声,来赞美自己转过身子,她拿了皮包,走到客厅,很从容不迫的,把母亲给她准备的早餐吃完,在刘太太的含笑注视下,飘然出门。心中大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更有份“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慷慨、激昂之概去吧去吧君子有成人之美去吧去吧不要破坏别人的幸福去吧去吧天地悠悠,难道竟无你容身之地

叫了一辆计程车,她直奔台北火车站。

到了火车站,她抬头望着那些地名站名:基隆、八堵、七堵、五堵、汐止、南港树林、山佳、莺歌、桃园、内坜、中坜、埔心、杨梅、富冈、湖口、新丰竹南、造桥怎么有这么多地名怎会有地方叫造桥那儿一定一天到晚造桥她再看下去:什么九曲堂、六块厝、归来、林边、佳冬、上员、竹东、九赞头她眼花缭乱了。九赞头怎么有地方叫九赞头,正经点就该叫九笨头她觉得,自己就有九个笨头,而且,九个笨头都在打转了,变成九转头了

她呆立在那儿,望着那形形色色的地名,心中隐隐约约的明白了一件事,天下之大,自己竟无处可去

可是,即使无处可去,也非要找个地方去一去不可或者,就去那个九笨头吧再研究了一番,九笨头还要转车,没有车直达,又不知是个什么荒凉所在。虽然自己一心要去无人之处,却害怕那无人之处咬咬牙,她想起仅仅在昨天,韦鹏飞还提议去阿里山度假,真的,在台湾出生,竟连阿里山都没去过在自己找到“南极”以前,不如先潇洒一番,去阿里山看云海,看日出,看原始森林和那神木去

于是,她买了去嘉义的票,当晚,她投宿在嘉义一家旅社中,想像着韦鹏飞一家团聚的幸福,想像着那三口相拥相抱又哭又笑的情景,一再对自己说:

“刘灵珊,你没有做错刘灵珊,你做得潇洒,做得漂亮,做得大方刘灵珊,你提得起,放得下,你是女中豪杰,值得为自己慷慨高歌”

第二天一早,她搭上登山火车,直上阿里山。

她看了神木,她看了森林,她看了姐妹潭,她看了博物馆别人都成双成对,有说有笑,唯独她形单影只,一片萧然。当夜,她躺在阿里山宾馆中,望着一窗皓月,满山岚影。她再也不潇洒,不漂亮,不慷慨,不大方,不自在她提不起,也放不下,她不要风度,不想慷慨高歌,也不要做女中豪杰她想家,想鹏飞,想自己所抛掉的幸福她哭得整个枕头湿透湿透,哭得双眼又红又肿,哭得肝肠寸断寸裂。她觉得自己不止是个“无脑人”,也成了个“断肠人”了。她哭着哭着,哭自己的“愚蠢”,也哭自己的“聪明”,哭自己的“大方”,也哭自己的“小器”,哭自己的“洒脱”,也哭自己的“不洒脱”,哭自己的“一走了之”,也哭自己的“魂牵梦萦”。她就这样哭着哭着,忽然间,床头的电话铃响了。她本能的拿起电话,还在哭她的声音呜咽:

“喂”“灵珊”是韦鹏飞

“喀啦”一声,听筒掉落在桌子上。好一会儿,她不能思想,也没有意识。半晌,她才小心翼翼的坐起身子,瞪视着那听筒,怎么可能是他怎么可能他怎会知道她在这儿慢慢的,她伸过手去,小心翼翼的拿起听筒,放到耳边去,再小心翼翼的问了句:“喂”对方一片寂然,电话已经挂断了。

她把听筒轻轻的,慢慢的,小小心心的放回到电话机上。她就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的瞪着电话。心里是半惊半喜,半恐半惧,半期待半怀疑只等那铃声再响,来证实刚才的声音,但是,那铃声不再响了。她失望的闭上眼睛,泪珠又成串的滴落,怎么了自己不是要逃开他吗为什么又这样发疯发狂般的期待那电话铃声

有人在敲门,大概是服务生来铺床了。她慌忙擦掉脸上的泪痕,走到门边去,所有的心思都悬在那电话上,她心不在焉的打开了房门。蓦然间,她头中轰然一响,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门外,韦鹏飞正挺立在那儿,眼睛亮晶晶的,直射在她脸上。她呻吟了一声,腿发软,身子发颤。韦鹏飞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件红色的小棉袄,他把门关上,把棉袄披在她肩头,他暗哑的,温柔的说:“以后你要上阿里山,务必记得带衣服,这儿的气候永远像是冬天”她闪动着睫毛,拚命的咬嘴唇,想要弄清楚这是不是真实的。然后,一下子,她觉得自己被拥进一个宽阔的、温暖的、熟悉的怀抱里去了。他的声音热烈的、痛楚的、怜惜的、宠爱的在她耳畔响起:“傻瓜你想做什么做大侠客吗把你的未婚夫这样轻易的拿去做人情吗”她把头埋在他的肩里,闻着他外衣上那股熟悉的气息,她又止不住泪如泉涌。她用手环抱住他的腰,再也不管好不好意思,再也不管什么南极北极,再也不管什么洒脱大方,再也不管什么漂亮潇洒,她哭了起来,哭得像个小婴儿,哭得像个小傻瓜。他让她去哭,只是紧紧的抱住她。好一会儿,他才轻轻推开她,用一条大手帕,去擦她的眼睛和她那红红的小鼻头。

“你整晚都在哭吗”他问。“你的眼睛肿得像核桃喂”他故作轻快的:“无脑小妖怪,你怎么有这么多眼泪”他在笑,但是,他的喉音哽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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