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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1 / 2)

第22章

同一时间,鸵鸵躺在病床上,父母弟妹,都围绕在床前。病危通知,是医院临时发出的。在下午,她的情况还很好,她曾坚持要洗一个澡,坚持要换上一身学生时代的衣服。鹅黄色衬衫,绿色灯芯绒长裤,外加一件绿色滚黄边的小背心。躺在那儿,她就像一朵娇娇的小黄玫瑰花,被嫩嫩绿叶托着。鸵鸵的父母并不知道,在好几年前的十月二十四日,她曾穿着这套衣服,捧着十二朵玫瑰花,站立在一个男孩的门前。而后,她接受了一个金戒指,奉献了她自己,成为了那男孩的新妇。那男孩名叫韩青在这一刻,没人知道鸵鸵心里在想什么,她就那么平平静静的躺着,眼睛半睁半闭着,眼神里有些迷惘,有些困惑,好像她正不懂,不了解自己将往何处去。她脸上有种幽柔的悲凄,很庄穆的悲凄,使她那瘦削苍白的脸,显得更加楚楚可怜。她缩了缩肩膀,像一只在雨雾中,经过长途飞行后的小鸟,正收敛着她那飞累了的,不胜寒瑟的双翅。然后,她的眉头轻轻蹙了蹙,似乎想集中自己那已开始涣散的神志。她蠕动着嘴唇,低呼了一个名字,谁也没听清楚她喊的是谁。然后,她叹了口气,用比较清晰的声音,说了一句:“缘已尽,情未了”接着,她用左手握住床边的母亲,右手握住床边的父亲,闭上眼睛轻声低语:“不再流浪了,不再流浪了”

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袁嘉珮,乳名鸵鸵,在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四日弥留,二十五日死于肝癌,并非肝炎。年仅二十四岁

二十四这数字好像一直与她有缘,她是在二十四日遇到韩青的,她弥留那天,正是他们认识五十四个月的纪念日,勉强挨过那一天,她就这样默默的走了。

韩青赶到台北,鸵鸵已经去了。他竟来不及见她最后一面他没有哭,没有思想,没有意识,从荣民总医院大门出来,他只想到一个地方去,海边。鸵鸵最爱看海,相识以来,他曾带她跑遍台北近郊的海边。最后一次带她看海,是他还没退役的时候,那天是他休假,她到新竹来看他,又闹着要看海。他起码问了十个人,才知道最近的海边名叫“南寮”,他一辈子没去过南寮,却带着鸵鸵去了。那天的鸵鸵好开心,笑在风里,笑在阳光里,笑在海浪帆影中。那天的他也好开心,笑在她的欢愉里,笑在她的喜悦里,笑在她的柔情里他曾一边笑,一边对着她的脸儿唱:

“阿美阿美几时办嫁妆

我急得快发慌”

是的。海边。鸵鸵最爱去的地方。

他想去海边,于是他去了。

在沙滩上,他孤独的坐着。想着鸵鸵;第一次和她看海,她告诉他,她心里只有他一个最后一次和她看海,他对她唱“阿美阿美几时办嫁妆”现在,他孤独的坐在沙滩上,看着那无边无际,浩浩瀚瀚的大海,整个心灵神志,都被冻结凝固着,那海浪的喧嚣,那海风的呼啸,对他都是静止的。什么都静止了,时间,空间,思想,感情,什么都静止了。

“又怕你飘然远去,让孤独笑我痴狂”

忽然间,这两句歌词从静止的思绪中迸跳出来。然后,他又能思想了,第一个钻入脑海的记忆,竟是数年以前,丁香也曾坐在沙滩上,手中紧抱着徐业伟的手鼓。

他把头埋进弓起的膝盖里,双手紧握着圈住膝头。他就这样坐着,不动,不说话。海风毫不留情的吹袭着他,沙子打在他身上,后颈上,带来阵阵的刺痛。他继续坐着,不知道坐了有多久,直到黄昏,风吹在身上,已带凉意,潮水渐涨,第一道涌上来的海浪,忽然从他双腿下卷了过来,冰凉的海水使他浑身一凛,他蓦的醒了过来。

他醒了,抬起头来,他瞪着海,瞪着天,瞪着他不了解的宇宙、穹苍。然后,他站起身子,机械化的移动他那已僵硬麻痹的手脚,缓缓的向海岸后面退了几步。站定了,他再望着海,望着天,望着他不了解的宇宙、穹苍。突然间,他爆发了用尽全身的力量,他终于对着那云天深处,声嘶力竭的大喊出来:“鸵鸵鸵鸵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你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做你的法国呢你的巴黎呢你的香榭大道和拉丁区呢还有,你的木棉花呢你的写作呢鸵鸵你怎么可以走你怎么可以走你那么热爱生命你那么年轻你答应过我要活到七十八岁的七十八岁的难道你忘了你许诺过我,要用四十年的生命来陪伴我四十年你忘了你忘了你说过要告诉我们的子孙,我们曾如何相知和相爱,我们的子孙哪难道你都忘了都忘了为什么在我这样拚命的时候,你居然可以这么残忍的离我远去鸵鸵鸵鸵鸵鸵”他望天狂呼,声音都喊裂了,一直喊到云层以外去。“鸵鸵鸵鸵鸵鸵”

他一连串喊了几百个“鸵鸵”,直到发不出声音,然后,他扑倒在一块岩石上,在这刹那间,许多往事,齐涌心头;那第一次的舞会,那八个数字的电话号码,那小风帆的午餐,那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第一次看海,第一次去赵培家,第一个周年纪念日太多太多,数不清,算不清。多少恩爱,多少誓言,多少等待,多少计划包括最后一段日子中的多少煎熬难道都成追忆都成追忆哦太不公平,这世界太不公平他以为全世界没有人可以分开他和鸵鸵,但是,你如何去和死神争呢他从岩石上慢慢爬起来,转过头来,他注视着天际的晚霞,那霞光依然灿烂居然灿烂为谁灿烂他再度仰天狂叫:“上帝,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数年前,他曾为徐业伟狂呼,那时,鸵鸵尚在他的身边,分担他的悲苦。而今,他为鸵鸵狂呼,身边却一个人都没有。他仰首问天,天也无言,他俯首问地,地也无语。他把身子仰靠在那坚硬的岩石上,用手下意识的握紧一块凸出的石笋,那尖利粗糙的岩石刺痛了他的掌心,他握紧,再握紧想着水源路的小屋,想着赤脚奔下三楼买胃药,想着拿刀切手指写血书,想着鸵鸵捧着十二朵玫瑰花站在他的门前他不能再想,再想下去会追随她奔往大海,这念头一起,他瞪视海浪,那每个汹涌而来的巨浪,都在对他大声呼号: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他被催眠了,脑子里一片混沌。

离开了身后的岩石,他开始向那大海缓缓走去,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他的脚踩上了湿湿的沙子,浪花淹过了他的足踝,又向后面急急退走,他迈着步子,向前,再向前,再向前

忽然,他听到鸵鸵的声音了,就在他身后清清脆脆、温温柔柔的嚷着:“有就是没有真就是假存在就是不存在,最近的就是最远的”他倏然回头,循声找寻。

“鸵鸵”他喊:“鸵鸵”

鸵鸵的声音在后面的山谷中回响,喜悦的、快乐的、开心的嚷着:“我的,你的,一切,一切,是我俩的一切,我俩的巴黎,我俩的木棉花”“哦鸵鸵”他咬紧嘴唇,直到嘴唇流血了。他急急离开了那海浪,奔向岸边,奔向沙滩,奔着,奔着。一直奔到筋疲力竭,他倒在沙滩上,用手紧紧的抱住了头。哭吧他开始哭了起来。不止为鸵鸵哭,为了许多他不懂的事而耶小伟,鸵鸵,小梅梅,和他们那懵懂无知的青春岁月当那些岁月在他们手中时,几人珍惜。而今,走的走了,散的散了,如诗如画的鸵鸵,竟然会与世长辞了。

他似乎又听到鸵鸵那银铃般的声音,在唱着那支她最心爱的歌“allkindsofeverything”

“雪花和水仙花飘落,蝴蝶和蜜蜂飞舞,帆船,渔夫,和海上一切事物,

许愿井,婚礼的钟声,

以及那早晨的清露,万事万物,万事万物,

都让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他用手蒙住耳朵。万事万物,万事万物,都因鸵鸵而存在。如今呢不存在就等于存在吗存在就等于不存在吗鸵鸵啊你要告诉我什么或者,我永远追不上你的境界了你的境界太远,太高,太玄了鸵鸵我本平凡我本平凡我只要问,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风呼啸着,浪扑打着,山顶的松籁,和海鸥的鸣叫,浪花的怒吼万事万物,最后,全汇成了一支万人大合唱,汹汹涌涌,排山倒海般对他卷了过来:

“匆匆,太匆匆”匆匆,太匆匆”尾声

韩青说完了他和鸵鸵的故事。

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烟雾继续在空气中扩散着,时间已是八月一日的凌晨了。

他的身子靠进椅子的深处,他的头往上仰,眼睛无意识的看着我书房的天花板,那天花板上嵌着一排彩色玻璃,里面透着灯光。但,我知道他并不在看那彩色玻璃,他必须仰着头,是因为泪珠在他眼眶中滚动,如果他低下头,泪水势必会流下来。室内静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我的稿纸上零乱的涂着他故事中的摘要,我让我的笔忙碌的画过稿纸,只为了我不能制止住自己眼眶的湿润。过了好一会儿,我想,我们两个都比较平静了。我抬眼看他,经过长长的叙述,陌生感已不存在,他摇摇头,终于不再掩饰流泪,他用手帕擦擦眼睛,我注意到手帕一角,刺绣着“鸵鸵”两个字。“你每条手帕都有这个名字吗”我问。

“是的。”我叹口气。不知该再问些什么,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事实上,韩青的故事叙述得十分零乱,他经常会由于某个联想,而把话题从正在谈的这个“阶段”中,跳入另一个“阶段”里。于是,时间、事件,和地点,甚至人物,都有些混淆。而在叙述的当时,他曾多次咬住嘴唇,抬头看天花板因泪水又来了,而让叙述停顿下来。我很少插嘴,很少问什么,我只让他说,当他说不下去的时候,我就靠在椅子里,静静的等他挨过那阵痛楚。故事的结局,是我早就知道的,再听他说一次,让我更增添了无限惨恻。我叹息着说:

“肝癌,我真不相信一个年轻人会害上肝癌”

“我一直以为是肝炎,小方也以为是肝炎。”他说。闪动着湿润的睫毛。“其实,连小三小四都不知道她害了绝症,只有她父亲知道,大家都瞒着,我去看她的时候,我做梦也想不到她会死做梦也想不到”他强调的重复着,又燃起一支烟。“可是,事后回想,我自责过千千万万次,鸵鸵一直多病,她的胃我带她去照过x光。比正常人的胃小了一半,而且下垂,所以她必须少吃多餐。她身体里一点抵抗力都没有,流行感冒一来,她总是第一个传染上在台北的时候,我常为了拖她去看医生,又哄又骗又说好话,求着她去。从没见过比她更不会保护自己的人如果她早些注意自己的身体,怎样也不会送命,她实在是被耽误了,被疏忽了。如果我在台北,如果我守着她,如果我不为了证实自己而去南部”他咬紧牙关,从齿缝中迸出一句话来:“她一定不会死她一定不会死”“别这样想,”我试图安慰他,室内,悲哀的气氛已经积压得太重了。“或者,她去得正是时候。二十四岁,最美丽、最青春、最可爱的年龄,去了。留下的,是最美丽、最青春、最可爱的回忆。”“你这样说,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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