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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2 / 2)

楚鸿志上了车,发动了车子。

车子绕过医院的花园,开出了大门。盼云的脖子挺得更加僵硬了。眼光直直的瞪着车窗外面,简直目不斜视。但她仍然能感到高寒在盯着她和车子,那两道锐利的目光穿越了一切,烧灼般的刺激着她的神经。

车子滑进了台北市的车水马龙中。这辆车是倩云的。倩云嫁给了一个工程师,因为他们回国,而特地把车子借给姐夫用。倩云、可慧、高寒、埃及人久远的时代多少的变化,多少的沧桑可慧,可慧,可慧残忍呵,可慧残忍呵“你遇到什么老朋友了吗”鸿志看了她一眼,忽然问。

她一惊,本能的瑟缩了一下。转过头去,她盯着鸿志。他那么笃定,那么自然,那么稳重。像一块石头,一块又坚固又牢靠的石头。一块禁得起打击、磨练、冲激的石头。她奇异的看着他,奇异的研究着她和他之间的一切。爱情友谊了解他们的婚姻建筑在多么奇怪的基础上她吸了口气,莫名其妙的问出一句话来:“鸿志,你不认为爱情是神话吗”

“不认为。”他坦率的回答。“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儿。”

“我们之间有神话吗”她再问。

“没有。我们是两个成熟的人。”他伸手拍拍她的膝。“怎么了盼云”她摇摇头。望着车窗外面。数年不见,台北市处处在起高楼,建大厦。是的,孩子时代早已过去,成人的世界里没有神话。别了狮身人面别了埃及人别了高寒别了台北市明天,又将飞往另一个世界,然后,又是“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的局面了这就是人生。多少故事此生彼灭,最后终将幻化为一堆陈迹。这就是人生。别了高寒第二天早上,盼云到飞机场的时候,眼睛还是红肿的,一夜无眠,使她看来相当憔悴。但是,在贺家老夫妇的眼里,盼云的沮丧和忧郁只不过是舍不得再一次和家人分手而已。贺家夫妇和倩云夫妻都到机场来送行了,再加上楚鸿志的一些亲友们,大家簇拥着盼云和鸿志,送行的场面比数年前他们离台的时候还热闹得多。

虽然是早上,虽然机场已从台北松山搬到了桃园。飞机场永远是人潮汹涌的地方。盼云走进大厅,心神恍惚,只觉得自己从昨天下午开始,就像个行尸走肉般跟着鸿志去这儿,去那儿,拜见亲友,赴宴会,整理行装她强迫自己忙碌,以为忙碌就可以失去思想,就可以阻止自己的“心痛”感。但,她仍然失眠了一夜,仍然回忆起许多过去的点点滴滴,仍然越来越随着时间,加重了“心痛”和感伤。

大厅里都是人,有人举着面红色的大旗子,在欢送着什么要人。有班留学生包机也是同日起飞,许多年轻人和他们的亲友在挤挤攘攘,照相机的闪光灯此起彼落。有些父母在流泪,年轻人也依依不舍人,永远在“聚”与“散”的矛盾里检查了行李,验了机票,缴了机场税盼云机械化的跟着楚鸿志做这一切。然后,忽然间,她觉得似乎有音乐声在响着,轻轻的,像个合唱团的歌声她甩甩头,努力想甩掉这种幻觉。但,合唱团的声音更响了,有吉他,吉他,吉他她再甩头。完了,她准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否则,就是“妄想症”。鸿志多的是这种病患者。她用手揉揉额角,感到汗珠正从发根沁出来。

“嗨姐,你听”倩云忽然对她说:“不知道是哪个学校在欢送同学,居然在奏乐呢”

盼云松了一口大气,那么,不是她的幻觉了。那么,是真的有音乐声了。那么,她并没有患精神分裂症了。她跟着鸿志和亲友们走上了电动梯。

电动梯升上了最后一级,蓦然间,有五个年轻人在他们面前一列队的闪开,每人都背着吉他。一声清脆的吉他声划破了嘈杂的人声,接着,一支久违了的歌,一支熟悉的歌,一支早该被遗忘的歌就响了起来。唱这支歌的,正是傲然挺立的高寒

“也曾数窗前的雨滴,

也曾数门前的落叶,

数不清,数不清是爱的轨迹,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

也曾听海浪的呼吸,也曾听杜鹃的轻啼,

听不清,听不清的是爱的低语,

魂也依依,梦也依依

也曾问流水的消息,也曾问白云的去处,

问不清,问不清的是爱的情绪,

见也依依,别也依依

盼云觉得不能呼吸了,觉得也不能行动了。她瞪着高寒和那些年轻人。耳边,倩云在惊呼着:

“埃及人合唱团天知道,他们五个已经解散好几年了是什么鬼力量又让他们五个聚在一起了真是怪事高寒,喂高寒”高寒垂着头,拨着弦,似乎根本没听到倩云的呼叫声。倒是高望,对倩云投过来颇有含意的一瞥。他们继续扣弦而歌,盼云在惊惧、恐慌、震动,和迷乱中,听到高寒还在唱这支歌的尾奏:“依依又依依依依又依依,往者已矣,来者可追,

别再把心中的门儿紧紧关闭,

且立定脚跟,回头莫迟疑”

歌声在逐渐变低和重复的“回头莫迟疑”中结束。盼云呆立在那儿,已经目眩神移,心碎魂摧。她咬着嘴唇,眼中迷蒙着泪水。那始终不知情的倩云已一把抓住了高望,大声问:“高望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你问我们在做什么吗”高望声音洪亮的回答,似乎要讲给全机场的人听。“让我告诉你,我们埃及人解散好多年了。因为许多年以前,大哥为了一段感情把自己给活埋了。昨晚,我才知道大哥的故事。连夜之间,我重新召集了埃及人,想制造出一次奇迹把活埋的大哥给救出来你相信奇迹吗倩云你知道埃及人是最会制造奇迹的所以,他们能在沙漠上造金字塔”倩云目瞪口呆,她看着高望,看着他脖子上挂着的“金字塔”,再看看他们每人脖子上坠着的埃及饰物,蓦然回头,她瞪着盼云胸前垂着的“狮身人面”。眼里在一刹那间,充满了恍悟、惊奇、了解、诧异、关怀、同情和不相信的各种复杂情绪。她握住盼云的手,发现盼云的手已经冷得像冰,她激动的喊:“姐姐”鸿志看着这一切,也伸出手去,他的胳膊又长又厚实,他一把揽住盼云的肩,简单的说了句:

“走吧该进出境室了。”

盼云颤栗了一下。出于本能的,她跟着鸿志往出境室的方向走去。亲友们及贺家两老莫名其妙的看看埃及人,也簇拥着盼云和鸿志走向出境室。

倩云没有跟过去,她呆了。瞪视着高寒和高望兄弟,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高寒仍然没有抬头,只是自顾自的拨着弦,自始至终,他就没看过盼云一眼。这时,他在轻声和着吉他低唱:“为什么不回头展颜一笑

让烦恼统统溜掉为什么不停住你的脚步,

让我的歌声把你留住”

盼云和鸿志已经走到出境室门口了。盼云手里紧握着护照、机票、登机证。鸿志从她手中去取证件,她捏得好紧,死握着不放手。整个人呆呆怔怔的,像个木头人。鸿志低喊:“盼云”她吓了一跳,惊觉的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看着鸿志。眼泪慢慢的涌满了眼眶,沿着面颊迅速的坠落。她一声不响的放开手,让鸿志取去证件,更多的眼泪纷纷乱乱的跌下来,跌碎在衣襟上。她瞅着他,流泪的眼睛里盛满了哀恳、求恕、祈谅,和痛楚。鸿志把登机证和证件放在柜台上,他苍白着脸,瞪视着盼云。柜台小姐伸手去取证件,忽然间,鸿志“啪”的一声,用手迅速的拍在桌上,按住了那些证件,他瞪着盼云,粗声说:“我看,我的冒险是已经失败了你一直是自己的主人,你该主宰你自己的命运我很想带你回美国,但是,我不想用我的下半辈子,去治疗一个精神恍惚的病患者去吧”

她呆站着,彷佛没有听懂。于是,他又大声说:

“你永远是个神话里的人物,只能和相信奇迹的人在一起我早就说过我们之间没有神话我也不想把你活埋,懂了吗”她张大眼睛,眼中闪过一抹光采,接着,她整个脸庞都焕发起来,璀璨起来。他从没看过她如此美丽,如此动人,如此绽放着光华。她深深吸气,双手抓住了他的手,给了他又感激、又感动、又热烈的紧紧的一握。然后,她放开他,倏然回头,对那长廊的一端奔去。

那儿,高寒像个复活的木乃伊般,突然挺直了身子,瞪视着那向自己奔过来的人影。

盼云直奔过去,穿过了长廊,越过了人群。冲过了那相信“奇迹”的埃及人合唱团。她直奔过去,大喊出一声长久以来,就塞在喉咙口的一个名字:

“高寒”

全书完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三日午后初稿完稿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八日晚改写完稿

一九八年四月廿四日最后修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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