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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1 / 2)

第4章

夜深了,何霜霜缓缓的驾驶着车子,向中山北路的家中驶去。深夜的街道上是一片寂静,连十字路口的警察岗亭里都已空无一人,红绿灯无人操纵,冷冰冰的孤立在街头。现在,空旷的街道上没有车辆和她争前抢后了,可是,她反而不想开快车,只轻缓的让车子在夜色里向前滑行。风从开得大大的窗子里灌进来,撩起了她的短发。在车灯照射下的街道,寂寞得连小猫小狗的影子都没有。

一个星期天,又过去了。何霜霜疲倦的扶着方向盘,倦意正在她体内和四肢中流窜。想想看,一清早和顾氏三兄弟开车上阳明山,三兄弟,一个赛一个的宝气。顾德中,外表活像只大狗熊,说起话来,舌头在口腔里绕半天的圈子,才吐得出一声清楚的话。“我我我从小有音乐天才,学小提琴,才才三星期,就能拉莫札特的小步舞曲。”见他的鬼莫札特的小步舞曲她就想像不出狗熊拉小提琴是副什么样子。顾德华,油头粉面,整天头发梳得光光的,衣服上还要喷点他母亲的夜巴黎香水。“我哦,我的名字是顾德华,你猜什么意思就是照顾得了花,你就是花,哈哈,”哈哈,下你的地狱去,恶心得够受顾德民,三兄弟中唯一看得过去的,论外表,文质彬彬、秀秀气气,鼻梁上架副近视眼镜,似乎勉强能算美男子。但是,说上一句话就要脸红,哼哼唉唉半天,也听不清他哼些什么,大概前辈子是蚊子转世来的。和这三个宝气游阳明山,就别说有多气人了,三个大男人,围在你身边,碍手碍脚,一转身,不是碰着这个的鼻子,就是挨着了那个的肩膀到中午回台北午餐,吃完了午饭,趁早把三兄弟打发回去。然后又去找了小赵,小赵别无所长,猴儿巴唧的,就是会说笑话,做鬼脸,标准的小丑典型。和小赵去跳了茶舞,赶了一场六点钟的电影,电影散场时碰到小陆那一群男男女女,又去跳舞,舞厅打烊,出来再吃点消夜,然后赶走小赵,自己独自的开车回家。一天,就是这样,疯狂的,尽兴的,玩玩玩“春天的花,是多么的香,秋天的月,是多么明亮,少年的我,是多么快乐”快乐吗无论如何,总是在追寻着快乐。舞厅里那些人,绿的酒,红的灯,疯狂的旋律那个歌女唱的歌:“舞步轻燕,舞态如天仙,青春少年,欢乐无限”欢乐无限,是吗欢乐无限她猛烈煞住车,有点眼花撩乱,车子彷佛碰到了什么,她向前面看看,揿揿喇叭,什么东西都没有。她摔了摔头,用手揉揉眼睛,头里昏昏然,眼睛发涩,疲倦仍然在四肢中流窜。她闭了闭眼睛,重新发动了车子。

车子停在家门口,她揿揿喇叭,没有人来应门,她再揿揿喇叭,依然没人应门,老刘一定已经睡成个死猪了。她不知道何慕天和魏如峰为什么都喜欢老刘,粗里粗气的。她把头仆在方向盘上,干脆压在喇叭上,震耳欲聋的喇叭声在夜空里播送,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夜,附近的人家有人推开窗子诅咒,但喇叭声仍然清越的传送着。

大门开了,霜霜抬起头来,一面懒懒散散的跨下车子,一面睡意朦胧的说:“把车子开到车房里去”

“唔,夜游的女神终于回来了”

霜霜抬起眼睛,这才看清面前的人,她耸耸肩说:

“原来是你表哥,你还没睡”

“就是睡了也被你吵醒了,你什么时候能学会不打扰别人”“不要说教表哥,我今天玩了一整天,累极了。”霜霜说着,向房子走去,一面对魏如峰摆摆手,“麻烦你把车子送到车房里去”魏如峰皱皱眉头目送霜霜蹒跚的走进屋去,不禁深深的摇了摇头。霜霜摇摇晃晃的走上了楼,回到自己的卧室,往床上一仆,弹簧床垫立即迎着她的身子,把她软软的包了起来。拖过一个枕头,她把脸埋在枕头里,昏昏噩噩的躺了一阵。然后,她站起身来,取了睡衣,到浴室里去。放上一缸冷水,她把自己泡在凉凉的水中,皮肤骤然接触到冷水,引起一阵痉挛和紧张,然后就松弛了下来。冷水使人清醒,她最喜欢冷水浴,每当她疲倦或烦恼的时候,她总以冷水浴来治疗自己。在水中浸了一个够,她拭干身子,穿上那件她最喜爱的鹅黄色绸睡衣,站在镜子前面,梳了梳头发,头脑清醒多了。她瞠目注视着镜子,奇怪的看着镜子里那对漂亮而困惑的眼睛,她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对镜子里的人影傻傻的问了一句:“这是我吗这就是我吗多无聊的我”

无聊对了,就是这个名词,她找了许久的名词,无聊生活中全是无聊,阳明山,跳舞,看电影,顾氏三兄弟,小赵,小陆,吃消夜全是无聊她对着镜子皱眉,突然涌上心头的空虚和落寞感使她鼻中酸楚。生活,就是这样的吗她并不想要这种生活可是,她要什么生活呢镜子里的眼睛更困惑了,她对镜子挑挑眉,噘噘嘴,发出一声微喟:

“我竟然不了解自己,多可怕”

走出浴室,她沿着宽阔的走廊向自己的卧室走去。经过魏如峰门前的时候,她看到门缝里还透着灯光,她略微迟疑了一下,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魏如峰穿着睡衣,半躺半坐的倚在床上,床头柜上亮着一盏台灯,他手中握着本英文小说,正在看得出神。听到门响,他抬起头来,望着霜霜。霜霜顺手关上门,走到床边来,坐在床沿上。魏如峰默默的看了她一眼说:

“你知道几点了”霜霜噘噘嘴,眨眨眼睛,什么话都不说。

“你玩得还不累为什么不去睡觉”

“刚刚好像很累,现在又一点睡意都没有了。”霜霜说,倚着床栏,没来由的叹了口气。

魏如峰深深的打量着霜霜,那两道挺秀而浓密的眉毛微锁着,长睫毛半掩了那对平时充满野性,而现在充满困惑的眼睛。有什么事使这个不知忧愁的女孩烦恼了爱情吗他阖上看了一半的英文小说,用手托着下巴,做出一副准备长谈的姿态来。说:“怎么了霜霜,和谁呕气了”

霜霜沉默的摇摇头,一绺黑发从耳边垂了下来,拂在面颊上。她用牙齿轻咬着下唇,眉头锁得更紧了。魏如峰诧异的望着她,好半天、她才摔了摔头,把那绺不听话的头发摔到脑后去,直视着魏如峰说:

“表哥,你很快乐吗”

魏如峰愣了一下,说:

“怎么想起问这样一个问题难道你不快乐”

“唔,”霜霜垂下了眼睛,“疯狂的玩的时候,可以有短时间的快乐,但是玩过了,又什么都没有了。你懂吗表哥就像现在,想起来,好像什么都没意思,非常的非常的”她凝思着,想找出个适当的字眼来描写她的心情。

“空虚”魏如峰试着代她接下去。

“对了”霜霜高兴的拍拍床垫说:“就是这两个字”

魏如峰坐正了身子,审视着霜霜,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起来。“你笑什么”霜霜瞪着眼睛说。“我和你谈正经的,有什么好笑”“我笑你觉得空虚,”魏如峰说:“大概你是生活太优越了,整天在外面疯呀闹呀玩呀,回到家里来还喊空虚,不是很有趣吗”“我一点也不觉得有趣”霜霜没好气的说。

“不过,”魏如峰收住了笑,深思的说:“能感到空虚,总是一件好事。”“好事你是什么意思”“这证明你长大了,成熟了,懂得用思想了。”

霜霜困惑的望着魏如峰。

“你看,”魏如峰解释的说:“你最喜欢跳舞,和男孩子开车兜风,到小吃店大吃大闹,把人家的酱油倒到醋瓶子里,觉得很开心。现在呢,你感到空虚了,换言之,你也就是对于那种玩法不能满足了。这,充分表示你在进步。唔,”他笑嘻嘻的看着霜霜:“看样子,大小姐快要改邪归正了,可喜可贺”

“呸”霜霜一唬的跳起身来,站在床前面,瞪大了眼睛说:“什么改邪归正是谁邪谁正你也不是好东西,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好好好,你知道,”魏如峰打断了她,把她拉下来,让她仍然坐在床沿上。收起了嘻笑的态度,诚挚的说:“告诉我,霜霜,这次月考的成绩如何”

“哼,”霜霜凝视着自己的手指甲,心不在焉的说:“谁知道”“准备明年不毕业了吗”魏如峰问。

“表哥”霜霜喊:“我不喜欢你这种冒充大人的味道”

“冒充大人”魏如峰失笑的说:“我已经二十七岁了,还不算大人吗什么叫冒充大人的味道”

“我是说,冒充长辈的态度”

“长辈”魏如峰笑笑:“我没有要冒充你的长辈呀,我是以一个哥哥的身分和妹妹谈话,你不是我的小妹妹吗刚到台湾的时候,你才三四岁,话都说不清,把哥哥念成多多,成天跟在我后面喊多多,要我背你到街上去买棒棒糖。哼,现在呀,你长大了,多多只配给你送汽车进车房的了。”“哎哟,”霜霜叫:“别那么酸溜溜的,好不好”

“那么,听我讲几句正经话,”魏如峰说:“霜霜,这种昏天黑地胡闹胡玩的生活该结束了吧你是真不爱念书也好,假不爱念书也好,最起码,你总应该把高中混毕业是不是你刚刚说不快乐,我建议你收收心,安安静静在家里过几天日子,好好的用用思想,或者会帮你找到宁静和快乐。你现在仿佛一个找不着家的小兔子,迷失在这繁华时代的浓雾里,整天尴尴惶惶,东奔西窜,自己也不知道目的何在,这样,怎么会快乐呢”“我不听你讲这些”霜霜再度跳了起来,把睡衣带子系系好,向房门口走去:“你又不是我的训导主任,谁来找你训话的还不如睡觉去”她走出房门,又回过头来,对魏如峰笑了笑,抛下一声:“再见”

房门带上了,魏如峰望着那砰然阖拢的房门,发了一阵呆,才蹙着眉,摇了摇头。

重新拿起那本英文小说,他想继续看下去,可是,页数弄乱了,翻了半天,也找不到原来的那页,却从书里翻落出一张照片来,拾起照片,上面是个女子的半身照,画得很浓的眉毛,厚嘟嘟的嘴唇,和一对大而充满媚力的眼睛。他又皱皱眉,翻过照片的背面,有几行女性的笔迹:

“给如峰:别忘了那些浓情蜜意的夜晚,

更别忘了那些共同迎接的清晨。杜妮

他凝视着这两行字,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记得这张照片是杜妮两星期前给他的,不知怎么夹到这本书里来了。望着这两行字,他感到非常的刺心。刚刚,他还义正辞严的教训霜霜:“这种昏天黑地胡闹胡玩的生活该结束了吧”可是,自己呢这儿就有堕落的证据迷失,是霜霜在迷失,还是自己在迷失把照片夹回书里,书丢在床头柜上,他关了灯,躺在床上,用手枕着头,眼睁睁的望着黑暗的空间,自言自语的低声说:“或者,是该我来仔细的用用思想。”

瞪着天花板,他真的沉思了起来。

霜霜回到了自己的屋里,慢慢的走到床边,躺了下去,用手枕着头,她没有立即关灯。床头柜上是一盏浅蓝色的台灯,灯影下亭亭玉立着一座小小的维纳斯石膏像。这石膏像还是去年她过十七岁生日时魏如峰送她的,当时,魏如峰说:

“我发现这石膏像的侧影像极了你的侧影,所以买给你。”

结果,害她天天对着镜子研究自己的侧影,说真话,除了自己也有个较高的鼻子外,她可找不出自己与维纳斯有什么相像的地方。不过,无论如何,她很喜欢这座平凡的小石膏像,尤其因为,这石膏像有种沉静恬然的味道,这是霜霜一辈子也无法具有的。凝视着这石膏像,她是更加没有睡意了。“我建识你收收心,安安静静在家里过几天日子,好好的用用思想,或者会帮你找到宁静和快乐。”

魏如峰的话在她耳边轻轻的回响,像一条小溪流般淋淋然的流过。她眩惑的瞪着石膏像,是的,昏天黑地胡闹胡玩的日子即将来临的高中毕业和大专联考该结束了,游荡的日子该结束了,胡闹的岁月魏如峰的“说教”也不是没有几分道理,只是,“改邪归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收收心,如何收法大代数、解析几何、物理、化学要命生来与无缘,又怎么办呢她一动也不动的望着灯光下石膏像的影子,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她始终瞪着对大大的眼睛。终于,疲倦来临了,一日的纵情游乐使她筋肉酸痛,眼皮上的铅块向下拉扯,她懒洋洋的伸手去关灯,一面轻轻的,对自己许诺似的说:

“明天,一切从明天开始。”

灯灭了,她把头深深的倚在枕头里,阖上了眼睛。

何慕天吃完了他的早餐,燃上一支烟,靠进椅子里。壁上的大钟已七点半,霜霜还没有下楼,看样子,她今天又要迟到了。深吸了一口烟,他望着烟雾扩散,心中在打着腹稿,怎样等霜霜一下楼就教训她一顿。近来,霜霜的任性、冶游、放浪形骸,已经一天比一天厉害。这样下去,这孩子非堕落不可。他只有这一个女儿,再也不能继续纵容下去了。他板了板脸,竭力使自己显得冷静和严肃。这一次,他一定要厉厉害害的骂她一顿,决不心软。虽然他从没骂过霜霜,可是,如今已经到了令人忍无可忍的地步了。

霜霜下楼了,穿着得很整齐。白衬衫,黑裙子,头发梳得好好的,满脸带着股清新的朝气,看起来竟然一反平日的飞扬浮躁,而显得文静安详。她对父亲扬了扬眉毛,用近乎愉快的声调说:“早,爸爸。”何慕天咽了一口口水,尽力压制自己内心想原谅霜霜的情绪。吐出一大口烟雾,他坐正了身子,沉着脸,用自己都陌生的,冷冰冰的语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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