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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1 / 2)

第20章

深秋的天气,带着浓重的寒意,嘉陵江畔,已充满了一片萧索的景象,树枝光秃秃的耸立在漠漠的寒空里。坠落在地下的树叶,正和枯黄的野草一起在泥泞中萎化。大概由于冷的关系,嘉陵江两岸空荡荡的没有什么行人,那些平日爱笑爱闹的学生们似乎也都深藏了起来,再也看不到嘻笑怒骂的人影。无人利用的渡船,寂寞而冷清的靠在岸边,盛满了一船黄叶。何慕天穿着大衣,脖子上系了条围巾,没有戴帽子,在瑟瑟的寒风中寥落的向镇里走去。石板上已青苔点点,湿而滑,细雨才停止没有多久,小路边的枯树仍然是潮湿的,褐色的树干似乎可以挤得出水来。他低垂着头,从一块石板上跨到另一块石板上,缓慢的,无精打采的走着。走进沙坪坝的小镇,他在镇口那家小茶馆的门前站了站,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摇摇头,继续向镇里走去。

转了一个弯,梦竹的家门在望了。他站住,瞪视着那两扇阖得严严密密的黑漆大门。门上的油漆已经剥落,两个小小的铜门环毫无光彩的垂着。他把双手插在大衣口袋,迎着风,伫立在街头,茫然的看着那两扇门。“为什么为什么”他心中有着大大的问号,为什么已经整整十天了,他得不到梦竹丝毫的消息,小茶馆中等不到她,新租的小屋她也从不光临。无论走到那儿,都不再有她的影子,她像是突然间从这世界上隐没了。见着人,他总是问一句:

“碰到梦竹吗”“没有呀你不是天天和她在一起吗”

天天在一起可是,这天天在一起突然中辍了,中辍得完全莫名其妙。这是怎么回事呢她淡忘了他她忽然不喜欢他了到底是什么原因无尽的期待使他要发狂了望着这两扇门,他真希望自己能钻进去,找着梦竹,问出一个底细来。细雨又开始飘起来,到处都白茫茫,昏蒙蒙的一片。他摸了摸头发,摸了一手的水。雨仿佛正在慢慢的加大,站在这街头又算什么呢下意识的,他向前走去,一直走到梦竹的家门口,停在那大门前面。他从门缝中向里注视,深院悄悄,重门深锁,他找不到一丁点梦竹的痕迹。在门边又足足站了十分钟,雨水已从他头发里沿着脖子向下滴,冷冰冰的。忽然间,他咬了咬牙,想见到梦竹的欲望强烈的控制了他,他伸手重重的敲了敲门。门里寂然无声,他又等待片刻,再敲了敲门,这次比刚刚更加坚定了。半晌,门里有了动静,有人向大门走来,同时,一个苍老的,妇人的声音在问:

“是哪一个”“请开开门,我找一位李小姐。”

门打开了,站在门里的是奶妈,看到何慕天,她似乎有点张皇失措,微张着嘴,她愕然的站在门口。何慕天还没有忘记她,立即点了个头问:

“奶妈,梦竹在家吗”

“梦梦竹”奶妈嗫嚅着,还来不及把话完全说出来,里面,另一个富于权威性的声音响了。

“奶妈,是谁呢”“哦哦”奶妈更加失措了,仓皇的想把门关上,一面匆匆的说:“你走吧小姐不在家”

何慕天一脚跨进门槛,用身子抵住大门,固执的问:

“梦竹怎么样奶妈”

奶妈还没说话,李老太太走出来了。她斑白的头发梳着髻,缺乏血色的脸庞显得严肃和冷漠,那对锐利的眼睛看起来是坚定而近乎无情的。出于一种本能的直觉,何慕天知道这就是梦竹的母亲了,没等他开口,李老太太已迅速的用眼光在他脸上看了一圈,冷冷的问:

“你要什么”“您是李伯母吧”何慕天尽量使自己的声调显得谦和而恭谨“我姓何。”“你要做什么”李老太太不假辞色的问。

“我想见见李梦竹小姐。”

“对不起,她不在”李老太太简短的说,想关起大门。

“请等一下,”何慕天拦门而立,却仍然用恭敬的口吻说:“您能告诉我,她到哪里去了吗”

李老太太锐利的盯着何慕天,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冷然的问:“你打听她做什么”“我”何慕天有些难以回答。“我希望能见到她,我们是朋友。”“朋友”李老太太蹙着眉问,接着就说:“那么,好吧,告诉你,她到成都去了。”

“成都”何慕天浑身一震:“她去成都做什么”

“去结婚”何慕天抬起头来,直视着李老太太,李老太太也瞪着眼睛望着他,他们两人相对而视,彼此都在衡量着对方。一层敌对的气氛在二人中间弥漫。好半天,何慕天昂了一下头,冷静而固执的问:“她在什么地方伯母”

“成都。”“不,她不会。”“如果你知道,何必来问我”李老太太冷哼了一声说:“你请吧,我要关门了。”“伯母,请您允许我见见她。”何慕天屹立不动。

“你是什么意思”李老太太生气的问:“我已经告诉了你,她到成都去了。信不信是你的事,请你以后不要再到我们家来。我们这儿不招待陌生人,也并不欢迎你梦竹有她自己的丈夫,希望你们这群学生少勾引女孩子有时间多念点书吧”说完,她气冲冲的就要关门,一面对依然拦着门的何慕天怒目而视。何慕天看看不是滋味,一抬头,他接触到奶妈的眼光,那是忧伤的、同情的、而又无可奈何的。他再看看李老太太,后者正严厉而愤怒的瞪着他。他默默的摇摇头,从门里退了出来,门立即砰然碰上,同时是大闩落上的声音。他靠在门上,伫立了好几分钟,心头充塞着几千几万种无法描述的情绪,仰首望天,白茫茫的一片,雨和昏蒙的云雾揉和在一起,无尽的伸展着,充塞着,压挤着。他凝视着那混沌的雨和天,喃喃的在心中低问:

“梦竹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风吹过屋顶和小巷,低咽的回旋:

“你在哪儿你在哪里”

用手抹去了面颊上的雨滴,绕紧了围巾,双手插在大衣口袋中,他踽踽的向来时的路走去。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内,他把身子重重的投在床上,淋了过久的雨,头中有些昏昏然,眼前金星乱迸,闭上眼睛,他仿佛听到梦竹喜悦而低柔的声音:

“你的心在跳,好重、好沉、好美”

把头埋进枕头中,他呻吟的问:

“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风在原野中呼啸,窗棂震动得格格有声,野外有只鹧鸪在不断的低鸣这一切,全汇成了同一种声浪,在室内各处冲击回荡:“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梦竹用双手托着下巴,对着桌上一动都没有动的饭菜和那盏冒着黄绿色火苗的桐油灯发呆。菜和饭都已经冰冷了,她却没有丝毫的食欲。多少个白天,多少个黑夜,就被关在这一间小斗室中,像一个囚犯几百种愤怒的火焰在她血管中燃烧,几千种反抗的意识在她胸腔中翻搅。她开始恨李老太太,恨她的顽固,恨她的无可理喻,恨她的残酷和无情她想过用各种方法逃走,逃到何慕天那儿去,然后永不回来可是,李老太太防范得那么严,简直连一点机会都找不到。连她洗澡的时候,李老太太都把门户深锁,自己搬个小竹凳子,坐在浴室门口监视。在这种被囚困的生活里,她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疯了。门口有开锁的声音,然后,门开了,李老太太站在门口监视,让奶妈进来收拾碗筷。自从梦竹招认每天和何慕天约会之后,李老太太就认定奶妈是梦竹的同谋,对奶妈的行动也大加限制,根本不许她和梦竹多说话。因此,梦竹写了封信给何慕天,想让奶妈带出去寄,信写好了好几天了,却至今没有机会交给奶妈。奶妈走进来一看,就嚷着说:

“好小姐,饭都冰冷了,怎么还没有吃呢”

梦竹眼圈一红,瞪着饭碗,什么话都不说。

“不吃,就让她饿死”李老太太在门口说。

“来来,小姐,多少吃一点,看我老奶妈的面子,好不好”奶妈说着,走近梦竹,贴在梦竹身边,给她添上一碗饭,递到她嘴边。同时,俯下身子,迅速的耳语着说:

“那个什么何慕天今天来过了,给你妈赶走了。”说完,她又大声的说:“喏喏,小姐,吃呀。你看,这几天敲敲蛋也不吃了,一天三顿没一顿好好吃的,饿得前心贴后心了,女孩儿家,瘦伶伶的多不好看来来,多少吃一点,有什么值得这样伤心呢”说完,她拉住梦竹的胳膊,暗中捏了她一把。

梦竹一听到何慕天来过了,心中就怦怦乱跳,眼睛里也放出光彩来。何慕天他会救她的,他一定会,她真想问问何慕天今天来时的详情。但是,母亲正可恨的站在门边,虎视眈眈的望着奶妈和她。她气得手足发冷,但是,何慕天来过的消息却确实使她兴奋振作了不少。心中浮起一线朦胧而模糊的希望,他会想出办法来的,只要他知道她正被囚困在这斗室之中。“来呀,梦竹,赶快吃,你看,连热气都没有了,吃了冷饭明天又要闹胃痛了。好小姐,奶妈喂你吃,怎么样看看,这么大了,还像三岁小娃娃”

奶妈端着饭碗,送到梦竹嘴边来,她那夹棉袍子宽宽大大的袖口正张开在梦竹的眼前,身子遮断了李老太太和梦竹间的视线。梦竹灵机一闪,迅速的把一个信封塞进奶妈的袖子里,轻轻说:“寄掉它”同时,故意生气的大声嚷着说:

“谁要你喂,我自己吃”

胡乱的扒了一碗饭,食不知味的放下饭碗,她仰起头来,恳求的望了奶妈一眼,示意要她寄掉那封信。奶妈暗中叹了口气,悄悄的把信塞进了袖子深处。收拾了碗筷,捧着托盘退出去。才走到门口,李老太太冷静的喊:

“站住,奶妈”奶妈身不由己的站住了,两手端着托盘。李老太太一声也不响的走过去,从奶妈袖子取出了那封想偷渡出境的信件,拈在手上,冷冷的说:“奶妈你在我家的年代不少了哦我的脾气你大概也摸熟了吧怎么还要在我的眼睛前面玩花样呢梦竹就是被你带坏了,你还帮着她弄神弄鬼,她要是出了差错,将来丢了李家的人,坏了李家的名誉,我就唯你是问”

奶妈站在那里,老脸胀得通红,噘着嘴,气得双手发抖,碗碟都叮当作响。你是管女儿哦,也不能要了女儿的命呀人家男有情,女有意,你又为什么一定要把梦竹配给那个舌头打嘟噜的小傻瓜呢难道你没眼睛,看不出何慕天一表人才,比那个只会瞪眼睛,啃手指头的傻瓜强上千千万万倍吗她咬咬嘴唇,鼻子里重重的出着气,回头看了梦竹一眼,梦竹正绝望的倒在椅子里。为了梦竹,忍一口气吧,要不然,你李家的事哦,我也不要做了,还不如住儿子家里去呢乐得享福当祖母。“奶妈,你走开吧”李老太太说。奶妈又看了梦竹一眼,无可奈何的退到厨房里,把托盘重重的往桌上一顿,气呼呼的在凳子上坐下来:

“面子面子如果把梦竹逼死了哦,看还到哪里去找面子去”李老太太看着奶妈走开,就拿着梦竹那封信,走进了房间,对梦竹狠狠的看了看,说:

“你以为可以瞒得住我,是不是告诉你,梦竹,你别想在我面前玩出什么花样来从今天起,连奶妈都不许出门你少动歪心眼,跟你说吧,你那个何慕天来过了,我已经告诉他,你到成都去嫁人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说完,她握着信,走出房门。立即,就是房门阖上和落锁的声响。听着铜锁锁上的那“咔嚓”的一声响,梦竹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锁了进去。痛楚,愤怒,和绝望把她撕裂成几千几万的碎片。她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扑到门上,用手捶打着门,发狂的喊:“开门开门开门我要出去让我出去我没有犯罪,这样是残忍的开门开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门外寂然无声,她下死力的撞着门,又捶又打,门外的岑寂更引发她的狂怒,她抓住门闩一阵乱摇,嘴里乱七八糟的嚷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你不能这样关起我来放我出去,请放我出去爸爸不会赞成你这样做的爸爸,假如爸爸在世哦”想起了父亲,一向慈和而温文的父亲,她用手蒙起脸来,开始放声痛哭。门外岑寂依旧,她哭了一阵,看看毫无结果,母亲不会被她的眼泪所动摇,那两扇门也不会因她流泪而自然开启。她停止了哭,慢慢的走到书桌旁边,被郁积的怒气几乎使她窒息,抓起了桌上的一个砚台,她对着房门砸过去。“砰”然的一声巨响,带给她一种报复性的愉快。于是,书桌上任何的东西,都变成了抛掷的武器,书、笔、墨、水盂、镜框全向门上飞去,一阵乒乒乓乓唏哩哗啦的响声,在室内突击回响。等到书桌上的东西都砸完了,她才筋疲力竭的垂下手来,倒进椅子里,浑身酸痛而乏力,用手支着额,她剧烈的喘息着,四肢都在颤抖。室内一经消失了那抛掷的喧闹声,就立即显得可怕的空旷和寂寞起来,好像全世界只剩下她这一个人。她听到门边有一声叹息,然后是细碎的脚步走远的声音,那是奶妈。连奶妈都有一份恻隐之心,母亲何以如此心狠她从椅子里站起身,走到窗口去,拉开窗子,一阵寒风扑面而来。窗子上有木头格子,这原是李老太太怕家中都是女人,会有强盗或小偷之觊觎之心,而特别装上去的,她用手摇了摇,木条纹风不动,跳窗逃走显然不可能,就是跳得出去又怎样呢窗外是院子,院子有高墙,大门的钥匙也在母亲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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