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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2 / 2)

“你不许哭”杨明远嚷着说:“我讨厌看到你流泪你在我面前永远是一副哭相好像我怎么欺侮了你似的”

梦竹从床边站了起来,泪水沿颊奔流,用手抹掉了颊上的泪,她浑身颤栗,语不成声的说:

“好,好,我走开,我走开,我不惹你讨厌你叫我滚,我就滚”从橱里取出了皮包,她向玄关冲去,泪水使她看不清眼前任何的东西,明远依然在房中咆哮,她不知道他在喊些什么,也不想去明白,只想快快的逃开这个家,逃开这间屋子,逃开杨明远走到了大门外面,她毫无目的对巷口走去。心中膨胀,脑中昏沉,眼前的景致完全模模糊糊。她仍然不能抑制自己的颤栗和喘息,到了巷口,一阵头晕使她几乎栽倒下去,她伸手扶住停在巷口的一辆小汽车上,闭上眼睛,让那阵头晕慢慢消失。然后,她听到一个低沉而激动的声音:

“梦竹”她大吃一惊,睁开眼睛来,于是,她看到自己靠在一辆浅灰色的小汽车上,而车窗内,何慕天正从驾驶座上伸出头来。她呻吟了一声,四肢发软,头昏无力。车门迅速的开了,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她身不由己的被带进了车子,靠在座垫上,她把头向后仰,再度闭上了眼睛,她不能思想,不能分析,不能做任何的事只觉得自己像一堆四分五裂而拼不拢的碎块,整个的瘫痪了下来。

“梦竹,”何慕天的手握住了她的,那只手大而温暖,她感到颤栗渐消,头晕也止。何慕天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轻轻的响着:“我一清早就来了,把车子停在这里,我想或者你会出来我实在身不由主,我渴望再见你。我看到晓彤去上学,和一个大男孩子那应该是你的儿子。我一直在等待你,我也看到了明远,看到王孝城把他送回去,他们没有发现我。”他喘了口气:“哦,梦竹”

这声呼唤使梦竹全身痉挛,而泪水迅速涌上。何慕天紧握了她的手一下,说:“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好不好”

她无力的点点头。车子立即开动了,她仰靠在座垫上,突然感到一种紧张后的松弛。风从车窗外吹了进来,凉凉的扑向她发热的面颊。她不关心车子开向何处,不关心车窗外的世界,不关心一切的一切她疲倦了,疲倦到极点,而车子里的小天地是温暖而安全的。车子似乎开了很久很久,她几乎要睡着了。然后,她嗅到了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吹到脸上来的风中有着清新的芬芳,她微微的张开眼睛,看到的是车窗外的绿色旷野和田园。远离了都市的喧嚣,看不到拥挤杂乱的建筑,听不到震耳欲聋的车声人声,她不禁精神一振。坐正了身子,她掠了掠被风吹乱了的头发,望着窗外问: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

“海边上。”海边上她仿佛听到了海潮的澎湃,看到了波涛的汹涌海边上,她有多久没有到过海边了转过头去看看何慕天,刚好何慕天也回头来望她,四目相接,天地俱失,车子差点撞向了路边的大树。何慕天扶正方向盘,低低的说:

“你猜怎么梦竹”“怎么”“我几乎想让车子撞毁。”

梦竹的心脏猛跳了一下,默默不语。何慕天也不再说话,只专心一致的开着车。海,逐渐的在望了,扑面的风已带来海水的咸味,蓝色的天空飞掠着海鸟的影子,嵯峨的岩石向车窗移近,喧嚣的海浪掀腾呼叫何慕天停下了车子,打开车门。“下来走走吧”梦竹下了车,海风掀起了她的旗袍下摆。眼前是耸立的岩石,和一望无垠的大海。何慕天扶住她的手腕,走向了海边。整个海岸都是褐色的石块,有的平坦,有的直立。海浪在岩石下呼啸、汹涌。成千成万的碎浪飞溅着,一层层的浪花此起彼伏的向前推进。梦竹靠在一块岩石上,对海面了望,那无涯的视野,那海浪的高歌,那造物鬼斧神工所塑造的岩石这是自然,这是世界不是她那烦恼的六席大的小房间她凝望着,突然想哭了。

“这儿很安静,也很美,是不”何慕天在她身边轻声说:“夏天常有人来玩,这个季节,这儿是空无一人的。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它。”一定会喜欢它可不是吗她在岩石上坐了下来,头靠在身后直立着的一块岩石上,费力的和自己的眼泪挣扎。

“梦竹,”何慕天坐在她身边,深深的凝视着她:“如果你想哭,你就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吧”

泪珠从她的睫毛上跌落,但是她笑了。一个凄凉而无奈的笑。“我不想哭,”她说:“十八年来,任何一个日子,都充满了眼泪,却不允许我好好的哭一场,今天我可以哭了,但是,我不愿意哭了。”“为什么”“我们不会有第二个今天”

“梦竹,”何慕天的手盖上了她的手背。“他刁难你吗他折磨你吗”“他折磨我,”梦竹低低的说,像是自语:“也折磨他自己。”

“他怎么说”“他叫我滚”“梦竹”何慕天喊,觉得自己被撕裂了。他抓住了梦竹的双手,迫切的说:“我知道我不该说,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说,但是,梦竹,你嫁我吧你嫁我吧老天使我们再度相逢,也该给我们一个好的结局我爱了你那么长久,那么长久”

梦竹默然不语,坐在那儿像一座小小的塑像。脸色是庄严而凝肃的,眼睛直视着前面翻翻滚滚的波涛。

“梦竹,”何慕天握紧了她:“昨晚你走后,我不能睡,过去的一切都在我脑中重演。梦竹,你不知道我爱你能有多深,多切,多狂直到如今,我觉得失去你失去得太冤枉我尽了一切的力量,结果仍然失去你老天待我们太残忍,太不公平梦竹,或者,这是冥冥中的定数,要我们再度相逢,否则,如峰怎么偏偏会碰上晓彤梦竹,你嫁我吧,你嫁我吧现在向你求婚,是不是太晚了”

“是的,”梦竹点了一下头,机械化的说:“太晚了。”

“但是,他并不珍惜你他并不爱护你他刁难你又折磨你”“是我该受的。”梦竹幽幽的说。

何慕天颤栗了,梦竹那种忍辱负重、沉静落寞的神态让他心中绞痛,放开了梦竹,他用手支着额,低声说:

“不是你该受的,有任何苦楚、折磨,都应该由我来担承。”他抬头凝视梦竹,恳切而祈求的说:“梦竹,告诉我,有办法挽回吗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挽回挽回什么”“挽回以往的错误,”何慕天说:“重寻旧日的感情。可以吗还有这个机会吗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要争取。梦竹,虽然以往我不该瞒骗你,虽然我有许许多多的过失,可是,我为了这一段感情,支付了我整个一生的幸福,你信我吗”梦竹把眼光从海天深处移到何慕天的脸上,那是多么坦白而真诚的一张脸那深幽乌黑的眼睛一如往日那脉脉痴情的神态宛若当年她率直的回视着他,点了点头:

“我相信。”“有许多事还是你不知道的,”何慕天说:“回到重庆,人事全非,你已改嫁杨明远,旧日的同学对我避而远之,我坐在嘉陵江畔,看到的是你的笑靥和明眸,听到的是你的呢喃软语,我真想就这样扑进水里去,永远不要再见这个世界。接着,我离开重庆,跑了许许多多地方,酗酒、闲荡、沉沦那是你不可想像的一段生活暗无天日的生活”他顿住,回忆使他的脸扭曲、变色。梦竹情不自禁的把手放在他的手上,说:“别提了。”“是的,还是不提的好。”他苦笑了一下,“胜利后我戒了酒,到上海去乱闯,竟卷进了商业界。我从此不看诗词,不搞文学,因为诗词和文学里都有你的影子。霜霜和如峰使我面对一部份的现实,但,我再也没有恋爱过。我这一生,只有一次轰轰烈烈、惊心动魄的恋爱。十八年来,我饮着这杯恋爱的苦汁,倚赖一些片片段段的回忆为生。我记得每一件过去的事,细微的,琐碎的,零星的。记得你任何的小习惯和特征。你不爱吃蛋和肉,爱吃鱼和青菜,你喜欢在月夜里念诗,雨地里散步你的头发底下,脖子后面有一颗小黑痣,右边的耳朵后面也有一粒。你要掩饰什么的时候就打喷嚏你常要撒一些小谎,撒完谎又脸红你喜欢装睡着,然后从睫毛底下去偷看别人,那两排长睫毛就像扇子般扇呀扇的噢,梦竹我记得一切一切十八年来,我就沉溺在这些记忆里,度过了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哦,梦竹,十八年,不是一段很短的时间那么漫长”

“别说了”梦竹闪动着泪光莹然的眼睛说。海浪在翻腾,波涛在汹涌,她心中的海浪和波涛也在起伏不已。往事的一点一滴都逐渐渗进了她的脑子,那些岁月,甜蜜的、辛酸的、混合了泪与笑的,再也找不回来的都又出现在她的眼前,带着炫丽的色彩,诱惑的闪熠着。

“梦竹,我们补偿明远的损失,”何慕天恳切的说:“尽量的补偿他。然后,你回来吧,回到我身边来我们还可以有许许多多年,追寻我们以前断掉了的梦。梦竹,好吗你回答我一句,我们可以和明远谈判。”

梦竹瞪视着海面,一只海鸥正掠水而过,翅膀上盛满了太阳光。何慕天的话把她引进一个幻境中,而使她心念飞驰了。“梦竹,行吗你答应我,我们再共同创造一个未来一切美的、好的、诗一般的、梦一般的、你以前所追寻的,都可以再找回来梦竹,好吗你答应我”何慕天的语气越来越迫切:“你答应我梦竹我那么爱你,那么爱你,那么爱你”梦竹的眼睛焕发着光彩,未来的画面在她眼前更加炫丽的闪熠。“梦竹,你看以前我的过失并不是完全不能饶恕的,是不是我们再缔造一个家。月夜里,再一块儿作诗填词

你现在还作诗吗梦竹”

“诗”梦竹凄然一笑,慢慢的念:“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如今诸事皆更变,柴、米、油、盐、酱、醋、茶”“你不要再为柴米油盐烦心,”何慕天重新握住她的手:“我要让你过很舒适很舒适的生活,以补偿你这些年来所受的苦。我们把泰安交给如峰和晓彤去管,我们在海边造一栋小别墅,什么事都不做,只是享受这份生活享受这份爱情享受大自然和世界。我们再一块儿钓鱼,像以前在嘉陵江边所做的,你的头发散了,让我再来帮你编早上,看海上的日出;黄昏,看海上的落日。还有夜,有月亮的,没有月亮的,都同样美,同样可爱哦,梦竹,你别笑我四十几岁的人,还在这儿说梦话,只要你有决心,我们可以把这些梦都变为真实了,只要你有决心梦竹,答应我吧,答应我吧。在和你重逢以前,我早已对梦绝了望,我早已认为这一生都已经完了,不再有希望,不再有光,不再有热可是,重新见到你,一切的希望、梦想都又燃了起来”他喘了口气:“哦,梦竹”梦竹的眼睛更亮了,她的手指在何慕天的掌握中轻颤。低低的,她说:“经过了这么多年,你还要我还爱我我已经老丑”“梦竹”何慕天跳了起来,狂热的抓住梦竹的手臂,语无伦次的说:“你怎么这样讲你怎么这样讲你知道的,你那么美,那么好,再过一百年也是一样。只是我配不上你,十八年前配不上,十八年后更配不上但是,你给我机会,让我好好表现为以前的事赎罪,为以后的生活做表率。哦,梦竹,我们会非常非常幸福,一定的一定的一定的”他停下来,凝视着她:“你已经原谅我了吗梦竹”

“你知道的,”梦竹轻轻的说:“昨天晚上,我就已经原谅你了。”“不再怪我我让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受了这么多年的罪。”他痴痴的望着她。她凝视他,慢慢的摇了摇头。

“不怪你,只怪命运。”她说。

“可是,命运又把我们安排在一起了。”他说着,扳开她的手指,把脸埋在她的手掌中。她感觉得到他的颤抖,和那热热的泪水浸在她的掌心上。他在流泪了这成熟的、男性的眼泪他渴求的声音从她的掌心中飘了出来:“你是答应了,是吗梦竹”答应了怎能不答应呢这男人仍然那样的吸引她,比十八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所勾出的画面又那么美,那么诱惑十八年的苦应该结束了,十八年的罪应该结束了所有的青春都已磨损,她应该把握剩余的岁月但是但是明远呢明远要她滚明远叫她回到他身边去明远说讨厌看到她的哭相久久听不到梦竹的答复,何慕天慢慢的抬起头来,他看到一张焕发着奇异的光彩的脸庞,和一对朦朦胧陇罩着薄雾般的眼睛。一刹那间,他的心脏狂跳,热情奔放,他又看到了昔日的梦竹那徜徉于嘉陵江畔,满身缀着诗与情的小小的女孩他长长的喘了口气,喊着说:

“梦竹你答应了,是吗是吗”

梦竹点下了头。何慕天站起身来,有好长的一段时间,他不大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也不知道面前的女人是谁,更不知道自己正停留在何方然后,他张开手臂,梦竹投了进来,他的嘴唇颤抖的从她的发际掠过,面颊上擦过饥渴的捕捉到她的嘴唇。海浪在岩石上拍击着,喧嚣着,奔腾着,澎湃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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