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站在山丘上看着远处的阿尔诺河,河的对岸是一片并不连贯的村庄,一些散落的房子稀稀拉拉的沿着河岸与田野之间的道路向着东南方向延伸,在下一处丘陵的缓坡后面消失不见。
这里是比萨城外最远处的一个哨所,从这里沿着阿哥诺河向上游走,再走出大约40法里,就是佛罗伦萨。
亚历山大沿着山丘向河边走去,远远的可以看到一只只平底船正逆流而上向着阿尔诺河上游驶去。
船身沉重,吃水很深,听着隐隐传来的水手们奋力划船的吆喝声,亚历山大向旁边的马基雅弗利看了看。
佛罗伦萨人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他知道亚历山大这一眼的用意是什么。
想想之前自己居然还以比萨接受犹太人的赞助而表示异议时,马基雅弗利只能暗暗苦笑。
马基雅弗利很敬佩甚至有些崇拜他的执政官,这除了因为那个人自身高洁的情操之外,还因为正是那个人的独具慧眼,让马基雅弗利从一个并不起眼的外交官一下子荣升到了佛罗伦萨200人国民议会议员和外交委员会成员的身份。
对于他的执政官,马基雅弗利是从内心中崇敬的,但是在这敬仰的同时,马基雅弗利也深深的为自己那位领袖的固执和近乎执拗的政治洁癖感到头疼。
至少他很难想象一旦比萨真的停止送各种商品,那对佛罗伦萨来说将意味着什么。
而就是这么个想想似乎并不太会发生的事,却真的有可能会因为执政官对犹太人的憎恨和敌视而变成现实。
“萨伏那洛拉是个什么样的人?”
听到走在前面的亚历山大忽然这么问,马基雅弗利立刻快走几步跟上去,他先是谨慎而有迅速的在心里琢磨了下,然后才认真的说:“大人,在回答您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知道您对于虔诚是怎么看待的。”
听到佛罗伦萨人的这个反问,亚历山大笑了笑,他大概已经猜到佛罗伦萨人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马基雅弗利是个真正的功利主义者,虽然他本人实际上并没有因为这种功利主义得到过什么真正的好处,但是这却并不妨碍他一直用这种方式为自己谋划将来,
甚至在不久的几年之后,他就是以这种功利主义为基础,写下了那本颇受争议的《君主论》。
不过现在的马基雅弗利应该还没有那么完全而毫无掩饰的表现出对功利的痴迷,所以他只是想借着反问来探听亚历山大对那位佛罗伦萨执政的个人看法。
毕竟从之前关于那个人几次短暂交谈中,马基雅弗利隐约感觉到了亚历山大对佛罗伦萨执政官的某些成见。
“你是想问我怎么看待教皇与萨伏那洛拉之间的的冲突吧,”亚历山大毫不留情的揭穿了马基雅弗利的心思,看到他露出少许尴尬神色的样子,亚历山大摇摇头“你完全没有必要为这个担心,要知道我和教皇之间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不知道我这么回答是不是能让你满意?”
听着亚历山大的话,马基雅弗利有种想要立刻揭穿他的冲动。
那个卢克雷齐娅是怎么回事,那栋位于河边的房子又是怎么回事?
马基雅弗利觉得眼前这个人实在是太虚伪了,甚至在说谎的时候都一点不在乎对方的反应。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自己知道他在说谎,他也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他在说谎,可就是在这种大家都知道他在说谎的时候,他还是这么理所当然的说了谎!
马基雅弗利忽然觉得这是种很让人纠结,却偏偏又很奇妙的事情。
一个君主该如何对待他说下的谎言,又如何从这种对道德的背叛中找到为自己辩护的理由,马基雅弗利认为实在该把这段话写进他自己的日记里。
不过这时候他却不得不回应亚历山大的提问。
“当然大人,这已经足够让我满意了,”佛罗伦萨人无奈的说,然后他神色微微一正望着亚历山大“大人,关于我的执政官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认为最好的答案其实是应该亲眼见到他本人之后才可以下定论,不过如果一定要我说,我给您的回答是,萨伏那洛拉大人修道院长是一位虔诚的信徒,一位苦修者,一位试图真正得到上帝启迪,引导世人从迷途中走出来的伟大的导师和领袖。”
马基雅弗利严肃的看着压力山大,他知道也许亚历山大根本就不相信他的这些话,但是佛罗伦萨人却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绝对要把这些话说出来,哪怕是被讥讽和嘲笑,他也必须让这个人,或者说是让更多的人真正知道那位佛罗伦萨执政究竟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
不过让马基雅弗利有些意外的是,亚历山大并没有如他想的那样嘲笑讥讽,而是望着山丘下河道里正在穿梭不停经过的船只似乎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亚历山大才回头看向马基雅弗利。
“告诉我,如果我同意支持你们,佛罗伦萨会怎么报答我?”
马基雅弗利有些错愕的眨了眨眼,他有些不明白这话的意思,直到过了会他才犹豫的问:“大人,您说的支持是指哪些方面?”
“譬如,如果我愿意帮助你们建立一支属于佛罗伦萨的军队,你们会给予我什么样的回报?”
马基雅弗利的脸上有一阵堆满了难以置信的愕然,然后他的喉咙里努力发出咕噜一声,然后才小心的说:“大人,这个我不能立刻给您答复,您知道达成这样的协议我必须要有更大权限才可以,而我这次来只是想和您谈判双方的和平关系。”
亚历山大点点头表示同意,他这个念头也只是临时想起才提出来的,想想现在托尼·德拉·罗维雷主教还正惦记从佛罗伦萨人身上发笔财,他就知道自己这个想法是暂时不现实的。
不过一旦有了这个想法,关于佛罗伦萨的念头就在他心头盘桓不去了。
对于萨伏那洛拉这个人,亚历山大说不上有什么恶感。
如果非要让他讲讲,亚历山大甚至觉得自己多少还是有些佩服这位佛罗伦萨修道院院长的。
之所以这么称呼,是因为萨伏那洛拉坚持不让人们称他为佛罗伦萨首席执政官,而是更愿意人们叫他修道院长。
萨伏那洛拉是佛罗伦萨修道院的现任院长,也是让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最痛恨的一任院长。
做为意大利半岛最具有影响的修道院长之一,萨伏那洛拉从接任那天开始就用严格的本尼迪克教规让所有修道士们明白,一个身拥圣职的人,应该怎样才算是真正对得起身上那件神圣的修道袍。
修道院多年来囤积的庞大田产成了佛罗伦萨城市民们的公产,名下的那些店铺被改成了纯粹为了慈善而经营的善产,而已经维持了几十年的由修道院把持的高利贷产业则被彻底废除掉了。
这一切让原本对僧侣们已经失望甚至鄙视的佛罗伦萨人看到了了一个虔诚的榜样,同时已经被奢靡和堕落熏染污秽的佛罗伦萨修道院也迎来了一股真正清白肃穆的气息。
已经渐渐沉溺在世俗风气中的修道士们清醒了过来,他们开始在萨伏那洛拉的指引下审视自己,而这股虔诚之风一旦蔓延,就再也无法刹住。
人们开始要求佛罗伦萨的教堂和主教们学习萨伏那洛拉的样子,严谨的本尼迪克教规中的条款成了佛罗伦萨教会中经常被提起的话题。
而在之前那些主教与神甫们议论的内容,往往并不比普市民们高尚多少,有时候甚至还要更粗俗低劣些。
佛罗伦萨教会的气氛为之一清,但是这充满虔诚的举动对远在罗马的梵蒂冈教廷,或者说是亚历山大六世个人来说,却不是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