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自有人发声道:“代王殿下入营,邓果毅循规阻止随从入营,触怒殿下,竟于营中直擒果毅几人,大悖营规,卑职等才出帐相阻。”
李潼看到人群中发声那人,也着果毅服色,心中暗道这回应该没错,这是武攸宁的人,原来是藏在人群中准备埋坑。
武攸宁听到这话后顿时皱起了眉头,指着李潼说道:“代王也非入事短浅,何以行事如此孟浪?千骑营规严肃,怎同南衙闲卫的散漫!我分领羽林军并千骑,案事繁重,哪有时间过问你这些闲情纠纷?一意相忤,不问是非,便直拿营中官长,这就是代王逞威用事的态度?”
李潼闻言后也冷笑起来:“若非建昌王才不当用,陛下又何必再使我入营分事?入营前还觉建昌王终究马齿加长,能托一二事用。如今看来,我是高看你了,如果不是你迎引递告的疏忽,何至于有此营变?
彼此都是身位庄重,我也不与你营卒当面的裂目作争,孰是孰非,且诉陛前!若陛下明裁今日是我的过失,我此生不履千骑营地!言掷于此,若食言作悔,千骑上下凡有血气勇敢者,俱可杀我!”
武攸宁本来对自己的一番布置还颇为自得,听到代王此言,脸色顿时黑了下来。
他自知圣皇陛下使派代王入此分事的深意所在,如果这件事真闹到陛下面前,陛下会是何样的态度,不试可知,一旦圣意有了裁决,那他才没有面目立足于千骑中。
沉默片刻后,他才又凝声道:“代王少勇,推尚意气,北衙宿卫职重,岂二三私意能决!营垒之内,尤需律令严明,事中是非,自有军法营规绳量长短,动辄忿语,将士又何以追效?你只怨我失于迎就,但北衙军事宿卫之重,是在于虚礼的迎送?你新入营地,已经激发士忿,若此夜宿卫有失,你又能一力担当?”
“军法营规?原来建昌王还知有军法营规?那我倒要问你,何者军法、何者营规,是允营卒能群围上将?你久典军事,营乱至斯,只说我忿语怨言?积弊如此,岂在朝夕!将士失于追效,罪不在于建昌王?今夜若过宿卫有失,我罪自当,但入罪之前,定要先夺建昌王首级,以惩你久事无功、荒废宿警之罪!”
李潼顿足厉喝,然后行至那果毅邓万岁面前,对他长揖作礼,并说道:“上将失于轻重,不能及时递告营规,使我失于自律。罪不在于邓果毅,我未审分明,独咎果毅,昏聩失察,望邓果毅见谅!”
邓万岁见状,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连退数步,一脸的局促不安。
李潼不待其人作答,转又直起身来,环视在场众人一眼,说道:“小王年浅事大,虽有虚才自恃,但却短于事务磨练,志气偶或骄盛,今日失律在先,见笑于人!邓果毅不畏强权,恪守营规,堪为一事之师!我虽愧于邓果毅,但尔等营卒遇事则哗,能自许全无过失?”
他话音刚落,赵长兴等几名兵长率先叉手大声道:“卑职等意气失守,逾越营防,请大将军降罪!”
虽然只有几人回应,但李潼气势十足,大手一挥,说道:“营规散漫,积弊日久,岂一者之失?我自身尚且失守于行,更问罪何人?今日营中之事,悉不再论!”
听到这话,人群中才响起杂乱的议论声,但还是没有人敢高声回应。
这会儿,武攸宁又上前一步,正待开口说话,但李潼却不理会他,转过身又抓起那个邓万岁,大声道:“法之所以常设,在于警众勿失,绝非一人节操慎守!邓果毅你虽能守于一身,但却无阻营卒逾规。
且命你检索营规事则,明张营门左右,将士早晚阅览铭记,番期之内再有逾规,加倍严惩!我与诸将士同守于此,墨书为信,上至王者,下至走卒,敢有违禁,概不作饶!”
“大将军英明!卑职即刻做事,不敢有误!”
邓万岁听到这话,脸色也变得激动起来,躬身叉手,大声回答道。
随着邓万岁的作答,营卒中这才响起稀稀拉拉的回应声,继而连结成片,过了一会儿,营地中这才响起整齐如一的叫喊声:“大将军英明!”
“诸将士各归营帐,我与建昌王登堂再论事宜!”
李潼抬手示意赵长兴等人跟住自己,并用眼神阻止住同样一脸兴奋、准备阔步上前的郭达,也不理会脸色已经变得非常难看的武攸宁,当先往营中衙堂行去。当然,杨思勖等随从们都被他屏退出营外。
千骑衙堂倒是颇为宏大,但内中摆设却朴素得很,只有一些基本的席案张设。李潼登堂之后,当仁不让的落座于主案上,抬头看着神情阴郁、随后登堂的武攸宁,心中又是一乐。
你说你,老老实实办好交接不行吗,非要搞这些加戏!老子就是前倨后恭,所谓该硬的时候硬的不得了,该软的时候也能放下身段,倨见王侯、礼贤下士,哪怕是做作,那些基层的营卒们还就吃这一套!
武攸宁立在堂中,看着大马金刀端坐正堂的代王,心里滋味自然是复杂至极,甚至都不知该要坐着还是站着。坐着的话只能入座侧席,分定主次,站着的话则就更像是向上级汇报了。
李潼这会儿倒是换上了一副和气笑容,主动递给武攸宁一个台阶,叹息道:“方才群众瞩目,我又的确逾规在先,但既然入掌营事,无威则令不能行。所以忿声频作,自掩屈气,为的也是能够尽快入事。得罪之处,还请建昌王见谅。王乃宗枝长者,事中又是先达,如果没有这一番包容提携,我更没有面目恬坐堂中。”
武攸宁听到这话,不免更加气急,逼都让你装完了,现在说这些还有啥用?
他站在主案一侧,指着案几闷声说道:“我兼领两营事务,案中所积不独千骑,不便轻示于人,代王你能否……”
李潼闻言后便连忙向后一仰身,以示避嫌,并举手对赵长兴几人说道:“还不快移案就与建昌王!”
武攸宁见这小子是真不要脸,索性也不再争据席位,落座侧席然后便皱眉道:“代王既知无威则令不行,当面犯我,损我威仪,你……”
“这件事的确是我做的不对,但料想建昌王于此积威日久,即便小折,无阻日常行令。也请建昌王你放心,所谓营事荒废,不过一个就事的说辞,我自知建昌王你案事繁多,偶或疏忽难免,又怎么会真的以此参奏于上。”
李潼讲到这里便叹息一声道:“更何况,如今朝中自有案事通天,陛下已经为此烦躁不已。我与王并为宗中幼长,当此时自应通力合作,宿卫禁宫,使陛下能够高枕无忧。
建昌王分领两营,劳苦甚矣,我旧在南衙闲卫,本就案事乏乏,忝享食禄。既然君恩敏察加授,自当以此为重,当然也不敢据案自专,大事不能决者,一定趋行请教建昌王!”
武攸宁脸色颤一颤,更加不知该要说些什么,更觉再留于此,跟这无赖也纠缠不出什么明确结果,收起案上一些机密文牍并符令,并不咸不淡的说道:“千骑宿卫诸事,繁琐细密,又都重要无比,不同寻常衙事。此前诸事已经营张有序,代王入事还未精深,最好不要贸然改动。案事细则,自有掌故诸员递告,我就不久陪了。”
李潼微笑点头,只是目送武攸宁离开衙堂,然后才招来赵长兴等信得过的人,开始详细询问千骑宿卫的各种流程。
武攸宁临走前所言倒也不是吓唬李潼,千骑作为大内之中为数不多的游行警卫,各种规令也的确繁琐至极。单单行令所用便有符令、楔令、书令、口令等等诸种。
其中符令是用于通行禁宫内外的宫门,楔令则是用作提取弓弩、甲具、战马等军械,书令则用作巡警途中的各处签押,口令则用作巡逻途中各处盘问。
各种各样的行令,便多达十数种,其中千骑使所掌握的只有符令、楔令等几种,书令由各营果毅分领,口令则旬月有变,是由禁中递告。
这一个月所行用的口令,李潼一听顿时一乐,居然是他的旧作《少年行》,看来自己在千骑将士们当中也并非就全无影响力。
赵长兴等人来到千骑的时间也不久,诸多事务并不能讲述清楚,李潼索性又召来两员果毅,将各种营规令式仔细了解一番。
千骑的人事构架仍然不乏简陋,最高一级便是两名千骑使,还都是兼领。再下便是六名长上果毅,分领六营甲士,每一营在四到六百人之间,整个千骑有三千三百多名将卒。
负责日常事务的便是六营果毅,果毅之下便是十二名直长作为辅佐。直长之下,又有二十四员旅帅。旅帅掌管一帐营卒,帐中又分什、伍。
千骑的人事构架基本便是如此,除了这些营中官长之外,所搭配的文职官员并不多,只有两名参军事,一个掌管符印,一个负责仓储。
当李潼查看符印的时候,才发现武攸宁又留了一手,几枚重要的符令诸如出入玄武门的兵符,都已经被他提前收走了。换言之,千骑想要出入玄武门值宿游警,只能通过武攸宁。
对此李潼倒也并不怎么担心,跟武家其他人相比,武攸宁是有一些小巧智力,不能一味的莽取,还是要慢慢图之。符令收走就收走,有种你别让我进玄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