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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七十四章(1 / 2)

1999年。

港湾大酒店耸立在市中心如同一座璀璨的灯塔,客人们来往进出,有的站在门边打电话,呼朋唤友,还有带着醉意随意摆手作别。旋转门不时有暖意拂来,一进门满满的全是水晶吊灯明亮闪耀的灯光,映照之下整个大堂灯火辉煌。大堂中央冬季应景的梅花盆栽拥簇成堆,枝桠上缀满了红包,内里夹带红纸金字的吉祥话,一派喜庆祥和。

迎宾小姐笑容满面,亲切的将两位穿着雍容的女士迎进包房,刚转过身就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领着个比他矮一头多,胖乎乎的小姑娘从廊柱后窜出来,贼兮兮一溜烟小跑到梅花树下,左瞄右看,趁没人注意,踮起脚尖飞快地从树枝抓下好几把红包揣进口袋,风卷般逃了。

“……”迎宾小姐面无表情看着大理石地面从两个小孩身上飘扬出的红纸片,拿起对讲机:“告诉三层蓬莱包间,大堂的梅树快让他们家孩子揪成葛优了。”

对方半天没吭声,显然已经无语。

与此同时,蓬莱包间的木门“砰”一声响,张容耗子回窝似的窜进来,顺势扑倒在沙发上,圆滚滚的李嫣小短腿踉跄了一步,栽歪着趴在张容身边,之前剥开的红包散落在周围一大片,立刻天女散花状飞舞又飘落。俩人凑在一起,全然忘了酒桌旁推杯换盏,吞云吐雾的大人们,边掏兜边小声嘀嘀咕咕,不知道在研究些什么。

韩耀弹了弹烟灰,侧过身对儿子道:“别扯着你小妹妹跑,万一摔着她了,回头你李叔能把你扔房顶上去。”

李焕超哈哈大笑,跟身侧碰杯,仰脸干了,回头伸胳膊拍张容脑袋:“没事儿!玩儿去吧!你妹妹肉肥,老禁摔了。”

张容压根儿没听见身后俩大人在说啥,抖开最后一个红包,不满的拍在沙发垫上,忿道:“可恶,还是没有钱!”

李嫣也气愤的说:“大骗子!”

他们失望透顶的胡乱扒拉面前的碎纸片,然后对视一眼,同时起身跑向木门,决定下楼偷更多的红包回来拆。还没等勾到把手,门自个儿开了。

大堂经理的微笑如春风般和煦,不动声色挡住了两个崽子的去路,对屋内众人挨个热络开来:“诸位吃得还好么?韩老板、李局这酒我帮您温上,呦!高秘书您可好久没见了!来来来快点儿着……”

说着忙不迭让身后服务员端托盘进来,边道:“这是咱们赠送的酒,给孩子们准备的点心,小小心意给诸位添添乐呵,小朋友们来姐姐这边!吃块雪衣豆沙,可甜了,菊花茶烫,慢慢喝。咱们今天楼梯没铺地毯挺滑的,不要楼上楼下跑,乖。”

李嫣一听“点心”俩字马上把持不住跑去吃了起来,张容不太乐意,见韩耀朝他招手,只好也走过去拿筷子夹了一口,嚼了嚼发觉好吃,也两眼放光,俩孩子大口下口的,偷红包的大计也抛到脑后了。

大堂经理确定已经把两个崽子稳住了,蹑步退出去轻轻带上门,仰天翻了个白眼。

冷不丁服务员进来打断了刚才的谈话,此时酒桌上气氛稍微有点儿冷。

旁边有个初混生意场没多久的,瞅瞅诸人快见底的酒杯和空酒瓶子,十分有眼色的赶紧启开新酒,起身给满上。焕超嗜酒,端起来就罐,一口下肚皱眉道:“操,什么唧吧玩意儿,拿来我看看这啥酒,他妈一股哈喇味儿……”

韩耀乐了,打火机往桌上一磕,跟众人说:“赠送的破烂,他敢情当茅台喝了。”

旁人都立刻陪着笑附和,还有懂事儿的当即就要给弄好酒来,焕超打了个酒嗝,满脸彪样开门跟服务员口齿不清的磨叽起来,“……你今儿非得给我重新赠送一瓶好酒!必须的!多、多少钱我都买!”

韩耀吁出口烟气:“什么酒好,要我说,就八几年副食店按斤卖的散装高粱酒,真香。现在没地方买,散装都他娘的酒精勾兑,苞米糊子凑味儿,除非是俄罗斯人,不然谁喝谁死。”

而后有人唏嘘,说那年代有些东西是真干净,一帮人也不知道是真动情还是装样子,长吁短叹,开始怀旧了。聊着聊着一个分局的,跟老姜关系挺铁的人拿胳膊肘碰了韩耀一下,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哥们儿,我给你弄些个老高粱酒啊?”

韩耀挑眉看他,“你上哪整去,明天现给我酿上就不用了,我可等不起。”

“嗨——不是现成的能告诉你么。这不是我前几天调到八里铺去了,派出所老民警自个儿有个酒窖,坛装陈酿海了去了,巴结我来着。”

高秘书在逗李嫣,听见他说话,诧异道:“你调八里铺去了?那地方可难办啊兄弟,啥人都有,鱼龙混杂,给你升官儿没有?”

那人撇嘴:“升个屁。”

众人哄笑,打趣他,“调去屎坑子还不升官儿,你说你这属不属于倒霉催的……”

那人吭哧了半晌,最后重重叹气,无奈道:“我可不就是倒霉催的,那破旮旯,天天连片子出事,啥样事儿都有,赶上万花筒了。我刚到头一天就摊上个唧吧事儿。整的我……哭不得笑不得。”

“那天下午有一家老头老太太颤颤巍巍上派出所报案,说让人骗了,钱让人偷光了,房子都给骗走了。我问他‘认识骗你们那人么?’,结果老太太坐地上就嚎,说有人把他儿子给骗住,又撺掇他儿子偷家里钱,偷着卖了房子,现在还把他儿子给绑走。让我们把她家的钱,房子,儿子一个毛不少立刻还她。”

他骂了句,道:“我上哪立刻弄去。好不容易把老太太整走,查过之后你们猜咋回事儿?”

众人听得不明不白,都没作声。

“咱操的!哪来的人撺掇,就是内个儿子齁不是东西!在外头欠一屁股债,媳妇儿受不了,领着闺女跑了,一帮-人-追-债要剁他手,没办法,最后把主意打到老爹老妈身上了,偷钱偷房证把整个大院卖了,现在买主天天撵他们搬走,老太太就天天坐派出所门口哭,咋说也不听,因为我说他儿子是坏人还把我给挠了。你们看看我脖颈上这大血道子。”

众人:“……”

高秘书嘴角微抽,“这老太太不像是糊涂,应该有点儿病,偏执什么的。”

那人又道:“更有意思的,内老头儿别看拄个拐棍浑身哆嗦,居然是解放前的老干部。”

这时,韩耀送烟的动作顿了下,只是极其难以察觉,旁人都未注意,还在听那人讲。

“但是你说老干部咋的,他儿子不是齁儿,跑没影了抓不着啊,只能挺着,不然咋办。怨他没教育明白,自产自销了呗。”

高秘书笑了声:“老干部不值个儿,死得没剩多少,国家面上做个重视的样子而已,其实那年代啥人都能参加革命,管他有没有文化的,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咋回事就成干部了。这事儿要是换成老红军,那必须上赶着管,真重视啊!八里铺有个老红军内谁你知道不?还不算真红军,就跟长征走了二百里,那才叫个牛逼,老爷子离死不远了,都糊涂了,那也要啥给啥,七几年别家吃不饱,他家天天肉,粮票往家门前送,闺女儿子不管有能力没有,想干什么工作给什么工作,八零年他儿子开车撞死个人,操他妈的,开车啊!那时候谁有车?谁家见过车?这……”

韩耀一直默默坐着,忽然站起身,一言不发穿上外套。椅子让他踢得差点儿仰过去,咣一声磕在墙上。

众人都一愣,焕超趴在沙发上迷迷糊糊问:“……你干哈?你上哪啊?!”

高秘书起身拦他:“才喝上就要走?”

“儿子没写作业,回去了,改天喝。”韩耀留下句话,从李嫣身边将张容揽到自己身边,大步走出包间。

夜九时。

张杨从剧院侧门出来,坐上韩耀的车,一家三口驶向附近一家新开的超市,去买夜间特价蔬菜。

今年夏天张杨偶然发现,超市临到关门时,都会有些当时很新鲜,但没法放到第二天的少量瓜果蔬菜和现烤点心清仓,打一折甚至零点五折。这比早市更合算,所以只要晚上赶得上就要去扫荡一番。

今晚一切照常,张杨坐在副驾驶上,却觉得不对劲。

后视镜里的韩耀沉着脸,那肯定不是平时酒喝多了的表情,反而像是非常清醒的回想着什么,并陷入其中。

韩耀不说话,张杨也没有问。

直到他们走进超市,张容盯着货架上的泡泡卷,张杨站在不远的另一边给他挑桔子,韩耀把今天酒桌上的听闻原封不动讲了一遍,最后道:“那肯定是我家的事。”

张杨怔了。

“肯定是……”韩耀侧过身,喘着气,仿佛极力控制着情绪,“我告诉你,八里铺除我妈之外找不出这种老太太……那个老红军,当年证明他参加过长征,还是拖的我爸的关系。肯定是……”

韩耀曾经为数不多的几次提起韩家,以及他与家人的关系,都是极其淡漠的口吻,又夹带着细微难以察觉的失望怨恨。然而现在他站在一堆堆瓜果梨桃中间,像一头走不出自己画的怪圈的困兽,纠结愤怒,黯然可笑。

血缘永远无法划清界限。

张杨久久看着躁怒的咒骂韩熠的男人,忽然这样想到。

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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