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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 2)

邓朝露他们在湖区里活动了四天,说是调查,其实就是听,就是看,听村民们诉苦,发牢骚,甚至骂爹骂娘骂干部,看村民们在哪打井,打了多少井。按说打井这么简单的事,不用费事就能弄清楚。每年每个村打几眼,哪个位置打,投入多少,水量有多大,村里镇上都应该有明白账。可是没有。邓朝露们在湖区察看四天,仍是搞不清到底有多少井。先是说没打,一口也没,后来又说是打了,都是干井、死井,不见水,白扔钱。甭看南、北二湖两边的村民为争水打架,为一碗水骂娘,真到了要对付外人的时候,心马上合到一起。那个叫王瓷人的居然直言不讳说,这事得牛支书说了算,别人说都不算。一次次去问牛得旺,要么咧着嘴呵呵笑,要么皱起眉头诉苦。“哪有嘛,哪打嘛,你看看这沙窝,哪能打得出井嘛?打井不是白往里扔钱嘛,所以说县上的政策是对头的,不能往里白扔钱。”

井确实是打了,这是藏不住的事实,邓朝露们看到过几眼今年新打的,但这是井吗?邓朝露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大约六岁时吧,她的家乡龙凤峡也打过机井,谷水地区的技术员带着下游沙湖还有谷川县的农民来打。那井打不到五米,水就往外冒了。不是冒,是喷。一年里龙凤峡一字儿排开上百眼机井,清冽冽的井水让峡里充斥着凉气,夏天都不敢露胳膊。龙水河因了这些井,终年叫唤不停。现在倒好,往下打到百米,甚至二百米,仍然不见水。最深的一眼已经到三百米了,但抽出来的水也只有手腕粗。南湖这边稍微好些,支书牛得旺知道哪是水路,哪不是水路。沙漠里活了大半辈子,沙漠的脾气他最知道。他在上游把有水的地方都打了井,用水泥箍起来,一滴都不让下流,而把根本不可能打出水的地方留给了北湖移民。

邓朝露好不茫然,数字搞清搞不清都没有实质性关系,反正很多数字从来都没真实过。不只是村民们不让他们往清楚里搞,县乡两级干部包括县长孔祥云,也一个劲地打马虎眼。县长孔祥云一见他们较真,马上端起酒杯说:“我罚酒,我喝一杯所长你给我减一眼,直到喝不成为止,这总行吧?”他还真喝,连着往肚子里灌了十好几杯,灌得章岩坐不住了。章岩边上的市水利局总工程师也如法炮制,拿酒恐吓他们,直到章岩答应,数字就按市、县定的办,酒桌上的气氛这才松弛。这样弄去的数字,究竟有何用?但副所长章岩看上去很开心,不止一次说,搞科研就得跟下面打成一片,没有下面的支持,啥事都做不成。

晚上孔县长请省、市、县三级科研人员去唱歌,邓朝露借故不舒服,没去,独自坐在宾馆后面的沙枣林里,沙枣的花香已到了尾声,但还是浓得化不开,她就在馥郁的花香里想着自己的心事。

邓朝露是那种眼睛贼尖嘴却很迟钝的人,什么事到她眼里,真假虚实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但不说,喜欢在心里纠结,疙瘩一样堵着。她对自己所从事的这项工作越来越充满困惑,真的有前景吗?当人对科研虔诚的时候,科研会回报给人类什么?人对科研无所顾忌的时候,科研又会带给人类什么?这是个大命题,还在读大学的时候她就开始思考,到现在也没有答案。如果科研没有了求真精神,从事它还有什么意义?

邓朝露想起了所里两位所长,秦继舟固然敬业,精神令人钦佩,堪称楷模。可为人太过固执,有时较真较到愚腐,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显出教条来。副所长章岩又太过活泛,八面玲珑,感觉不像做科研,倒像是在生意场上穿梭。尤其这次下来,章岩更是把科学精神抛到一边,完全像个政客。

几天的调研让邓朝露明白一件事,县里的意思很清楚,策略也很讲究,就是逼着让上游谷川区(以前的谷川县)还有更上游的毛藏县开闸放水,他们故意制造出水荒,甚至跟龙山那边合演双簧戏也说不定。要不然,王瓷人他们的户口怎么还不落实,市里是有明确规定的,人一下山,户口就到沙湖这边。这样做分明就是让村民们荒,让村民们闹,一闹一荒,上边就得想招。

打去年开始,学术界还有民间就有一种说法,说是上游修了不少水库,截断了水流,才导致下游水位不断下降,甚至干涸。而地下水位的抬高确实也跟这些水库有关,这点在秦继舟的几篇论文里反复强调过,作为科研人员,邓朝露也承认这是事实。但上游水量也在减少,这是其一。其二,上游更是认为,是下游沙湖县恣意打井过度开采将整个流域的水榨干了。上下游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矛盾层层升级,弄得市里没办法协调。上下游的矛盾,一时成了这条河目前最为突出的矛盾。研究所的科研报告,便成了供领导决策的依据,所以孔县长看得分外重。

邓朝露却认为,这有点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甚至腿痛了骂胳膊的乱号脉之嫌。随着流域内各种矛盾的升级,地方政府也越来越拿科研机构当挡箭牌,实在踢不开的皮球,就一脚踢到科研机构这里。反正是科研机构说了,问题不在我这儿。如此一推,便将责任推个干净。

邓朝露正悲哀着,手机响了,一看是母亲邓家英打来的,邓朝露的心一跳,马上接起。邓家英问她在哪,邓朝露说在沙湖,邓家英就怪罪开了,说下来也不跟妈吭一声,她想女儿想得心疼呢。又问现在是不是心里没了妈?邓朝露娇嗔一声说:“哪啊,才不会呢,人家不是忙嘛。”邓家英说:“忙,忙,忙,我闺女现在是大忙人,妈理解。”又道,“还在生妈气啊?”这话问的,邓朝露一下没了声。母亲说的生气,还是跟她的婚姻大事有关。快三十岁的闺女还待字闺中,邓朝露自己不急,母亲急得眼里要出血。这些年不停地给她介绍对象。上次回家,母亲又带来一位,戴副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说是市委书记吴天亮的新秘书。一听吴天亮三个字,邓朝露就翻了脸。她跟母亲明着说,这辈子就算嫁不出去,也不会跑到吴天亮那儿去淘男人。邓家英急了,骂她:“怎么说话呢,你吴叔叔哪点不好了,他操心你的事比操心他家孩子还多。”不说这句还好,一说,邓朝露的胡话乱话全出来了。

“是啊,他比我爸还操心我,不过我谢谢他了,我的事还真用不着他这个大书记操心。”邓朝露对吴天亮是有意见的,她承认,吴天亮对她很关心,对母亲也很关心。但是不知怎么,一看到吴天亮的影子或是听到吴天亮这个名字,她就本能地生出一种冲动,像要保护母亲一样。这也怪不得她,自小跟母亲相依为命,邓朝露像男孩子一样过早地担负起许多东西,尤其那些跟母亲走得近的男人,更成了她心中防范的对象。在母亲来往密切的几个男人中,邓朝露独独对路波没有防范,路波到她家,她除了高兴还是高兴,恨不得让路伯伯长久住在她家不走。她跟路波有一种奇怪的亲近感,自小就有,仿佛与生俱来似的。随着年龄增长,这份亲近感也一天天加重。这种没来由的感觉常常困扰着她,又让她觉得那样甜蜜那样兴奋。小时候她就常常往路波那儿跑,母亲工作忙顾不了她,把她往路波那一扔,她一点都不觉委屈。但是吴天亮就不同,小时候邓朝露也到过吴天亮家,去了就浑身不自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没有苗雨兰和吴若涵还好一点,这对母女要是在,那她可就下地狱了。等长大,她就再也不到吴天亮家去,也不欢迎吴天亮到她家来。母亲有时提到这个人,邓朝露勉强应付几句,有时候索性装听不见。但那天她发了脾气,吴天亮干吗老把秘书什么的介绍给她,难道她真嫁不出去?

“小露!”邓家英叫了一声,忽然又噤声。母女俩那次再没说话,直到邓朝露回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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