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甭说,今天我真的是地下党,专程给你送情报来了。”
“什么意思?”
“我公公叛变了。”谢芬芳说着话,身子一软,疲惫而又沮丧地倒在了另一张沙发上。
“叛变?”苏晓敏一愕,身子往起坐了坐,目光瞪住谢芬芳。
“他让程副省长招安了,这阵他们还在谈条件呢,我心里急,偷着跑出来跟你通风报信。”
谢芬芳没有说谎,这天下午的宴请,程副省长特意通知向健江,要荣怀山也参加。说好久没见老革命了,有点想他。向健江立刻就让市委的同志去请荣怀山,荣怀山一开始还推辞着不肯来,说市委政府搞接待,他一个人大主任跑来凑什么热闹?市委的同志只好让向健江给他打电话,等把电话接完,荣怀山就精神抖擞喜笑颜开了。他换了件衬衫,穿上那条欧洲考察时穿过的米色休闲裤,精神矍铄地往外走。宴会气氛热烈,程副省长跟荣怀山说了不少话,也碰了不少酒。程副省长还特意提起一件事,是他在东江下面一个县当副县长时经历过的,有次发洪水,他带着县上的干部在堤坝上指挥抢险,结果一个浪打来,他被卷进江中,是荣怀山带着基干民兵奋力将他救上岸的。
“老领导啊,要说我这条命,还是你捡的。”程副省长再次端起酒杯,要给荣怀山敬。荣怀山赶忙起身:“不敢不敢,省长言重了,是省长命大福大造化大。”说着,一仰脖子,主动将一杯酒干了。
两人在饭桌上没谈过瘾,程副省长提议,到荣怀山府上小叙。荣怀山受宠若惊道:“省长能屈尊到寒舍,是我大福啊,我这就准备。”程副省长笑道:“你老革命的家里,还要什么准备,听说你藏有好茶,今天我可要讨一杯喝哟。”
就这么着,一行人来到了荣怀山家中,快进院子的时候,秘书长罗维平站在了院门左边,向健江站在了院门右边,像两个门童似的把住了门,荣怀山躬请程副省长进院后,其他人的步子便止在了院外。后来起风了,罗维平跟向健江商量了一下,说这么多人站这里,不雅,让群众看见也不好说,于是就领着大家去喝茶,这边交给了陈志安和唐天忆。
“他让公公去省里,说省里差不多定了,到省人大担任秘书长。”谢芬芳说,脸上是一副不服气的表情。
苏晓敏长长哦了一声,真是没想到,程副省长还有这一着。看来,他是把哪方面的问题都考虑到了,荣怀山如果到不了省上,再干一年就得退下来,政治生命便宣告结束。去了省上就不一样,虽说是秘书长,级别还是地级,但一只脚已跨进省领导的门槛了,运气好,干一年半载,升到副主任的位子上也有可能。而且,荣怀山又能多干五年,对一个眼看就要退下去的老领导来说,这是何等大的诱惑啊。
“我公公这人,也真是贱,人家一许愿,立马就变得小狗一样摇起尾巴来。”谢芬芳仍然在愤愤不平地说着。
苏晓敏宽容地一笑,她算是领教到程副省长的厉害了,调动一切力量,化解一切矛盾,最后把她完全地孤立起来。
苏晓敏不怪荣怀山,相反,她很能理解荣怀山,换了她,同样很难拒绝。要说贱,他们中的所有人,又有哪个不贱呢?
有时候,能摇上尾巴也是一种福分!
这件事严重动摇了苏晓敏的信心,也让她恪守多年的原则遭到颠覆。送走谢芬芳后,苏晓敏关了房间所有的灯,她把自己交给了黑暗,这一刻,她是那么的喜欢黑暗,她喜欢黑夜里透不过气的死沉味道,喜欢黑夜辨不清方向的迷宫一般的感受,更喜欢黑夜里涌向她的茫然。她像一只孤独的狼,置身荒原上,想嗥,却发不出声音。她又像一件被人扔了的衣裳,不知道该披在谁身上?
一夜未眠,难眠啊。夜里一点钟的时候,她实在痛苦得不行了,抓起电话,打给了瞿书杨。真是奇怪,到东江后,苏晓敏从来没有像这夜这般思念过瞿书杨,思念过她的丈夫。刚听到瞿书杨的声音,她便哽咽了嗓子:“书杨,我坚持不下去了,我想回去。”
瞿书杨怔了好长一会:“怎么样,后悔了吧?”
“不是后悔,他们……”
“跟他们无关,我是说你自己。”
“书杨,我不想干了,一天也不想干了。”
“不行,你得干下去!”瞿书杨忽然说,声音听上去像是跟谁在较劲。
苏晓敏心里重重响了一声,瞿书杨这句话令她意外。
“书杨,你不知道,他们合起手来……”
“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正因为如此,你才要坚持,一定要坚持,你不能当逃兵,更不能屈服。有多大的阻力,我跟你一起面对,好吗?”
“书杨……”苏晓敏这次是真的流下泪来了,她不想流,但泪水从她眼里夺眶而出,她控制不住。瞿书杨终于支持她了,终于跟她并肩站在了一起。
她好感动啊。
接下来瞿书杨再说什么,苏晓敏就感觉无所谓了,其实多少年来,她就等着瞿书杨一句话,一句支持她鼓舞她的话,现在,瞿书杨把这句话送给了她。
送给了她啊!
苏晓敏抹了把鼻子,她笑自己的脆弱,好赖也在官场打拼了二十多年,怎么仍然经不得风雨。
“老公,我今天让你笑话了。”
“你说的什么话,你是我老婆,你有难过当然要跟我诉,放心,我和杨妮会帮你的。”
杨妮?
瞿书杨啊瞿书杨,你真是书呆子,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提杨妮,哪壶不开你偏提哪壶!
奇怪的是,这晚,苏晓敏居然没吃杨妮的醋,居然没在电话里跟老公翻脸。她的大度让她自己都吃惊,后来一想,也不是什么大度,她是有些病急乱投医了。说出来也不怕别人笑话,苏晓敏心里隐隐期待着,能凭借杨妮跟省委高层的特殊关系,阻止住即将发生在东江这块土地上的荒唐事。
可惜的是,瞿书杨和杨妮并没马上给她带来好消息。
苏晓敏的处境便仍然尴尬,随后她在东江大饭店看见的另一幕,才让她彻底明白,要想阻止住万盛,已是很难。
是在跟瞿书杨通完电话的第二天晚上,下午罗维平主持召开了一次座谈会,跟东江工商界人士还有十余位老干部共同座谈东江经济如何冲破瓶颈。这样的座谈在苏晓敏看来是毫无意义的,与会者谁关心谁的利益,对东江经济整体如何发展,没有人去费这个神,至于那些老干部,请他们来只是一种仪式,或是一种尊重,他们真要谈什么意见,怕是罗维平也不爱听。苏晓敏没有参加下午的座谈会,下午她跟唐天忆在一起。唐天忆说:“万盛独家建设国际商城,看来已成事实,程副省长已经多次讲了这个意见。”
“那就让万盛一家建吧,只要能保证把这项目建好。”
“我就怕建不好。”唐天忆说着,拿出一份资料,是他托人从香港那边搞来的。
“你看看吧,这就是万盛为什么不惜一切代价要拿到国际商城项目的真实原因,他们的如意算盘,打得太妙了。”
苏晓敏接过资料,认真看了一遍,其实不看她也清楚,万盛的真实目的,并不是要建设国际商城,而是利用这个项目,大肆在国际上融资。这是苏晓敏最近才了解到的内幕,万盛这些年,连续在国内拿到不少大项目,他们自己并不建,而是借这些项目,实现他们的阴暗目的。他们将这些项目吹得天花乱坠,将未来收益放大十几倍,吸引众多的投资者上当。等拿到大笔投资后,万盛便金蝉脱壳,溜走了。至于项目到底由谁来搞,何时才能搞成,万盛从来不去考虑。那些上当者会重复他们的手段,不断地诱惑一批批下线参与进来,这样,一个项目最终会被他们转手上百次,到头来这项目究竟算谁的,你都搞不清。
万盛在这方面经验老到,总结出不少让人上当的办法,关键一条,他先把政府这张嘴堵住了,于是将来有多大的麻烦,都会有人站出来替他们收场。
有人在金融市场玩炒作,空手套白狼,有人在期货市场大肆炒作敛财,万盛则选择项目,他们巧妙抓住了内地政府官员急于干政绩,为自己捞取政治资本这个软肋,屡试不疲,而且每次都很成功。几年前若不是朱广泉搅和在里面坏事,万盛在东江,早就掠足了。
“不能让他们得逞啊。”唐天忆忧心忡忡说。
苏晓敏苦笑一声:“就凭你我?”
唐天忆垂下目光,不说话了。这些天他陪程副省长一行考察,感触颇多,最大的感触,就是项目两个字已经变形,成了工具,成了交易,甚至成了政治场斗争的一件利器。谁都清楚万盛在搞什么鬼把戏,谁都不说,大家鼓足了劲为万盛吆喝,好像不把国际商城推到万盛怀里,就不是在为东江经济着想。唐天忆突然有些失望,后悔当初听了向健江的话,来到政府,担任这个秘书长。
如果万盛将来真的把国际商城搞砸,甚至再搞出什么惊天黑幕来,他唐天忆就是帮凶。
帮凶啊!
苏晓敏叮嘱唐天忆,这份材料千万别传出去。
“我不想让你有负罪感,如果国际商城真的需要有人来承担责任,那我这个市长承担好了。”苏晓敏说。
说完,她决定去找程副省长,不管程副省长怎么想,她只想告诉他一句话:国际商城是东江举足轻重的大项目,东江人自己有能力把它建好,如果非要让万盛建,万盛必须把足额的保证金打过来,上次那种中途夭折的事再也不能发生。
谁知晚上她到了东江大饭店,负责接待工作的市委秘书长告诉她,程副省长在会见重要客人,不能打扰。苏晓敏的牛脾气上来了,去省政府见不着你,我就不信在东江也见不着。于是她坐在饭店大厅里等,市委秘书长几次从楼上下来,婉转地提醒她,让她先回去,如果程副省长这边能挤出时间,他再告诉她。
“不用了,我等到天亮。”苏晓敏固执地说。
后来秘书长把电话打给向健江,想让向健江阻止她,没想,向健江说:“她要等就让她等,没有关系。”
苏晓敏等到了十一点半,程副省长房间的客人终于出来了,她起身,想往楼上走,谁知就在这时候,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曹辛娜从二楼一间房里走出来,迈着隐秘的步子,朝程副省长房间走去。
随后,她看见了陈志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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