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庭院很静,清风穿堂而过,院子里浓郁的花香便随风飘了进来。林晚词静默地站在窗前,忽然说了一句跟这件事完全不相干的话。
她说:“疏狂,我真羡慕你。”
我不解。
她又说了一句:“小时候,我很嫉妒你!”
“嫉妒我什么?”
“你的一切,即便是你受到惩罚。你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可以做任何事。”
“你冰雪聪明,何尝不令人嫉妒……”
“我倒宁愿蠢笨一些,凡事自有别的聪明人去烦恼……”她笑起来,笑容里有一丝嘲讽的意味。“你看这窗前的这些花……”
我走过去和她并肩站在。只见廊下开满粉红浅白的花卉,花『色』艳丽,粉嘟嘟的向着地面,分明是将要萎谢了。
她轻轻道:“女人的青春,就像这园子里的花儿,蔷薇也好,牡丹也好,随你是什么品种,随你怎么名贵,都绝无可能常开不败,你摘了也就摘了,你不摘过两天它自己也就谢了。所以古人说‘花开堪折直须折’,实在是很有道理。”
她的语气里隐约有一丝惋惜的意味。
我静默不语,适才对她的戒心『荡』然无存。她的整个形象忽然之间全部颠覆了,眼前站在的只是一个需要帮助的柔弱女孩。
“你何以认为我会去做这个庄主?”
“我不知道,疏狂。我没得选择。”她看着我苦笑。“现在,御驰山庄的命运就掌握在你的手上了。”
我再次静默。
她不希望御驰山庄参与谋反,我不希望艳少谋反——这点殊途同归的巧合令我踌躇。
“这件事,我需要认真考虑。”
“我等你的消息!”
林晚词走了好一会,空气里仍旧有她留下的香味,一种很特别的香气,淡而弥久,说不出的清绝脱俗。廊下有一株不知名的花树,那花『色』在黄昏暗淡的天光里有一种陈旧的味道,是被春天洗褪过的颜『色』,有点像林晚词离开时的眼神。
暮『色』弥漫整座庭院的时候,艳少仍然没有回来。
小丫鬟燃起檐下的琉璃灯,我便坐在灯光下发呆。后院的鸽房不时传来“扑簌”之声,那是鸽子煽动翅膀的声音。我不由得佩服起老方来,他就等于是艳少的耳和目,他让这些鸽子飞往天南海北四面八方,把消息发出去,或是带回来……这真是一项特殊才能,不晓得艳少付多少月薪给他?
我想着,不由自主就走了过去。
他看见我,低哑地叫了一声:“夫人。”
我吃了一惊,原来他不是哑巴,我可是从来不曾听过他说话。
我看了看那群鸽子,道:“我想请你的鸽子帮我问一件事……”
我还没说完,他便摇头道:“不,夫人,不行。”
我挑起眉头,看着他。
他面无表情,道:“它们只听主人的话。”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深情的注视着那群鸽子,根本没有看我。
我忽然之间感觉很泄气,我不明白林晚词的结论从何而来?你看,他们的眼里只有艳少,何曾有我?我不过是一个名义上的夫人。
我回房想了想,决定出门去找林少辞。
他见到时我毫不惊讶,仿佛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事能叫他感到惊讶似的。
我道:“借一步说话。”
他一言不发,推开窗户跳出来,我们避过闲人,一路到湖心亭方才站定。
我开门见山道:“林晚词要我重回御驰山庄,这件事你知道吗?”
他不动声『色』道:“知道。”
“你怎么想?”
“我能有什么想法?”
“你是御驰山庄的少主……”
“我不管御驰山庄的事。”他打断我。
“为什么?”我不懂。
他不答,只注目于澄碧的湖水下的一弯新月,神『色』极淡漠。
“当日在无锡,你得到碧玉峰有难的消息,立刻兼程赶回,你明明是很关心……”
“那是过去的事了。”他冷冷打断我。
“现在有什么不同?”我更加不解,“御驰山庄现在的处境更加困难,你难道就撒手不管?”
他紧闭双唇,面『色』苍白,目光平静而淡然。
我继续道:“你怎么能把这件事完全扔给自己的妹妹,你这是在逃避责任,你忍心……”
他忽然笑了:“那你去做这个庄主啊,你来找我干嘛?”
我冷笑道:“我来找你,是因为我觉得这件事有蹊跷。”
他淡淡道:“哦?有什么蹊跷?”
我没好气道:“我要是知道,还来找你干什么?反正这件事让我感到奇怪。”
他依然不动声『色』。“真抱歉,没能帮上你的忙。”
我笑了笑。彼此静默一会儿。
我叹了一口气,道:“不晓得风姑娘最近怎么样了?”
他侧头,凝眸看我,目光锋锐如刀:“怎么忽然提起她?”
我耸耸肩,笑道:“随便问问,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就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她。”
他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道:“你若没事,我就回去了。”
我点点头:“好!”
他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来,背对着我道:“疏狂,容我提醒你。在这个江湖上,有时候连自己最亲近的人也是不能相信的,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牺牲掉。”
我一愣,尚未明白过来。他已经走远了,青衫飘拂的走过小桥,一直走进彼岸的淡薄水雾里,渐渐不见了踪影。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林少辞。
此后,他便从江湖上消失了,再没有人见过他。
在后来的后来,我在镆铘山的流云城中,听一位远到而来的朋友说起一件轰动武林的大事,即七海连环岛遭南海的海盗寻仇,南宫俊卿失手被擒,幸亏一个和尚乘舟而来,出手相助,方才击退强敌。传言说,这个和尚就是御驰山庄的林少主。传言还说,南宫俊卿最后娶了那个海盗,一统南海。
这是后话。
这一刻,我被他这几话搞得一头雾水百思不解,然而,直到不久的将来,我才深深体会到他这番话里的悲凉况味。那是一种被最亲近的人所背叛的痛苦,无法言说,无处发泄,只能埋在心里,直到死去。
眼下,就林晚词要我重回御驰山庄这件事,我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苦于一时想不通其中的关节,便顺着湖边慢慢往回走。
皇帝病危,汉王谋反,藏宝地图,庄主之位……这些事情一股脑儿的赶到了一起,来的这么快,这么急,像是有预谋的,故意不给人仔细思量的机会。
林晚词未必说谎,也没有说谎的必要。她自知不敌艳少,遂主动献图以退为进。但是,她这一着棋赌的却是我。按照她的说法,她是看准了艳少对我的情意,所以才走这着棋。可是倘若她输了呢?她会输嘛?我又会让她输嘛?
陡然,这个念头像闪电一般劈过我的脑海。
及至这一瞬间,我才认识到林晚词的厉害。她深谙人『性』,尤其懂得女『性』的微妙心理。这世间的任何一场爱情,不论是否完美,女人内心深处总是隐隐怀着某种不安,不完美固然没有安全感,而太完美则引发另一种不安,叫人不由得要怀疑是不是真的。就像在这件事上,即便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艳少爱我,但仍旧会好奇他的选择。
倘若他选择相助汉王,就是不爱我吗?不不,他当然爱我,或许我心里会有芥蒂,但是我爱他,是与那些所谓正义气节毫不相干的,单单是爱他这个人,他是叛贼也好,忠臣也罢,我都顾不上这些。
想通了这一点,我忽然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一盆清水洗过,头上星辉朗朗,地下月光皎洁,上下通透,整个人都轻松了,脚步也不由得轻快起来。
路过御驰山庄的别院大门时,看见门前停着一辆豪华马车,车旁站在两名秀丽少女。我下意识的往树荫里移了移,方便偷窥。没办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也被『逼』的。
等了一会儿,大门里走出来四五个人,当前二人正是林晚词和南宫俊卿,后面跟着落绯柳暗等人。看那样子,像是南宫同学要谢幕了。
果然,南宫俊卿在石阶下停步,望着林晚词道:“你身子不好,进去吧。”
林晚词弱柳般站在阶上,但笑不语。
她的笑容很美,估计由南宫俊卿的眼睛看过去,足以令明月失去光华。
她站在不动,南宫俊卿便也没有走,两人相互看着,当周围的人是透明的。
终于,林晚词的笑容黯淡下去,道:“我林晚词这一生,若是欠什么人恩情的话,那么,就是欠你南宫俊卿的。”
她说完这一句话,就不再看他,迅速转身走进了大门。
南宫俊卿兀自痴痴站在那石阶上,一向毫无表情的脸上恍惚有一些笑影,扑簌『迷』离,叫人看不真切。
落绯一直在他身后站在,深深的凝视着他,但是他没有回头。
世上总有这样一部分人,他们的背后默默地站在一个人,可他们不是看不见,就是选择视而不见,像林志炫有一首歌里唱的那样:你总留给我失恋的泪水,却把你的感情付给别人去摧毁。
人往往经由别人的不幸福,才会认识到自己的幸福。
我想起艳少,便不再管他们,撒腿就往回奔,刚进门,抬头就见着了凤鸣,连忙问道:“艳少呢?回来没有?”
他摇头道:“尚在汉王府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主人没说,只说,请夫人将平日锺爱的东西收拾一下,这两日可能远行。”
我脱口道:“汉王是不是准备……?”
他飞快打断我:“属下不知。”
我沉声道:“我要去见他。”
“现在不方便。”
“为什么?”
“主人正和汉王议事,而且夫人根本进不了汉王府。”
“汉王府难道是铜墙铁壁?”我不理他,径直去备马。
他拦住我,极为无奈的说道:“主人说今晚必定回来,你就听话吧。”
我站定,问道:“一定回来?”
“是。”
我想了想,只得继续等他。
我坐着青灯晚风里等一个人,这才体会到古诗词里那些怨『妇』们的心情。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我等一会儿功夫已经大大不耐烦,她们每天都在等啊等,不得疯掉啊。
艳少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换了三支红烛,外面的天空泛起青白『色』,将要亮了。他没有立刻进门,站在门口微微偏着头看我,一路风尘的笑容里隐有一丝疲倦。
我见到他的一刹那,所有的怨气顿时烟消云散,莫名只觉得心疼。
在这一瞬间,他不过是一介落寞的普通刀客,在世事命运的洪流里混一个微薄的名。我是那个等在残阳古道边,向着茫茫尘世倥偬岁月远远眺望的女子,年华是袖口边的一袭凉风,轻轻一个翻腕,红颜便白了头。
转念之间,我竟有相濡以沫之感。
我拥抱他,将脸帖着他的肩膀,如刺在喉般说不出话来。他亦不语,低头吻我的发,声音沙哑说着抱歉。
我抬起头,自他清澈如水的瞳仁看见自己的脸。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清晰地说道:“我们不管这事了,好吗?”
他微笑看着我,眉梢眼角有细细的笑纹,仿佛藏了无数秘密,嗓音低哑地问:“林晚词来过了?”
我点点头,哀恳道:“我不去做这个庄主,你不再帮汉王,我们回镆铘山。”
他收敛笑意,皱眉道:“嗯,这件事我要好好考虑一下。”
我的心也跟着他的笑意一起收敛起来。
他伸手『摸』『摸』我的脸,柔声道:“天都快亮了,快去休息,下次可不许这样熬夜……”
我被他拥着往屋里走,身子仿佛不是我自己的,脑海有无数声音轰然炸开,争先恐后挤进来要提醒我什么,因为太嘈杂,只使人感到绝望。
他脱下长袍,回过头来看我,眸光熠熠,满头银丝披拂在雪白的单衣上,宛如谪仙。
他看了我片刻,忽然长叹一声,道:“疏狂,我一定是着了魔了。”
我一怔,抬头望着他。
他直视我的眼睛,斟字酌句道:“我今日一整天都不得安宁,汉王喋喋不休说了很多话,我现在是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我更加不解。“嗯?”
他道:“我满脑子都在想你,林晚词的要求令你不安了,是吗?”
我张口欲言。
他微笑道:“今天早上你的神情很不安。你虽然不是很笨,但遇到有些事却爱钻牛角尖。”
我心虚的抗议道:“哪有?”
他笑起来:“没有?那你现在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被他搞得糊里糊涂,道:“没想什么?”
他『摸』『摸』我的头,柔:“傻瓜,本来想等明天再告诉你,但是——”
他偏着头,很苦恼的样子:“我实在不忍心看到这么你难过,所以——,我们明天回镆铘山。”
我顿时傻眼,直盯着他看说不出话来。
他皱眉瞪着我,用无限委屈的口吻道:“你心想事成了,好歹也该笑一笑嘛,我的牺牲可是很大的。”
我回过神来,兀自有些怀疑,追着他连声问是不是真的。事情顺利的太不像话,简直叫人不敢相信。
他沉下脸,佯怒道:“敢质疑我的,你是第一人。”
我尖叫一声,猛地将他扑倒在床上狂吻一番。过了一会,才放开他站起来。
他拉住我的手,笑『吟』『吟』道:“干什么去?”
我道:“收拾东西啊,明天不是要走嘛……”
“老天。”他挫败的闭起双眼,叫道:“你一定老天派来折磨我的。”
他说着重新将我拉回床上,热吻铺天盖地而来。
熹微天光自窗棂透进来,屋内的一切都朦朦胧胧的,仿佛不太真切。我的感觉也朦朦胧胧的,仿佛是在梦里似的,身体是极累的,但大脑兴奋着,又不敢动一动,怕惊扰了艳少,正想轻轻翻个身,便被一只大手按住。
他目光炯炯看我,唇角勾起一抹暧昧笑意:“睡不着,是想再来一次吗?”
我笑起来,看着他不说话。
彼此傻看了一会儿,我轻轻道:“你不帮汉王,他会不会为难你?”
他嗤笑一声,反问道:“我帮他,他就不为难我了吗?”
我蹙眉示意不解。
他微笑道:“你没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嘛,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我低低惊叫一声:“啊,原来你想得这么远啊,好像笃定自己一定会成功似的……”
他没好气的瞪了我一眼,故作委屈的说道:“那是当然,要不然怎么说我牺牲很大呢……哼!跟你说这些等于对牛弹琴——”
我笑着接口道:“你只管弹你的琴,牛自有牛的解读方式。你又不是牛,焉知牛没有听懂呢?”
他笑出声来:“你的歪理可真多。”
我想了想,又问道:“那张藏宝图,你给汉王了吗?”
他抚额轻叹一声,道:“笨!他前天才怀疑我私藏了地图,我今天忽然跑去献图给他,他岂不是要更加怀疑我?”
闻言,我脑海灵光一闪,忍不住叫了一声,“啊——”
他轻挑眉头,问道:“怎么?”
我笑笑,底气不足的说道:“我始终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好像有人故意要使汉王怀疑你……现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你想啊,那铁盒子里的东西,我们是一路上跟着的,可连我们都不知道里面的东西?汉王怎么就知道了呢?”
他眉开眼笑,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变聪明了。”
我看着他,奇道:“你早就知道了?”
他笑着摇摇头,道:“我也是觉得奇怪,才叫人去查的。昨天上午收到两封飞鸽传书,证实了这个猜测。”
我坐起身,问道:“是她吗?”
他微笑点头,忽然话锋一转,用一种充满激赏的口吻道:“难为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城府,真正是聪明绝顶,连我都几乎被她骗过去。”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她确实是没有办法,御驰山庄卷入这件事中来,她就没有退路,在皇太子和汉王之间,她必须做一个选择。”
我恍然大悟:“她背后的人是皇太子,所以她设计离间你和汉王……啊,这是一个计中计,倘若汉王不上当,御驰山庄果真为汉王所用,那就是皇太子的内应。这一招真的很厉害啊。”
他叹息一声,道:“是啊,我此举等于是帮了她的一个大忙。”
我哼一声,故意道:“哦,你不甘心啊,那你继续去帮汉王,跟她斗一斗好了?”
他佯怒瞪我一眼,哼道:“你不用拿话激我。我若真去跟她争这个闲气,我就不是楚天遥,你也就不是容疏狂了。”
我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