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一点,赵平川很自然的举双手表示赞同。那个读书人也没有表示反对,反倒是犹豫了一瞬主动开口:“我叫刘文周,字清文,洛阳人,来参军。”
这一下,长相漂亮、咋咋呼呼的年轻人赵平川很是有些吃惊,猛的拍了一下李长安的肩膀,指着刘文周对李长安说道:“我说,兄弟你可以啊!我跟他说了一下午的话他愣是一个字都没理我。你坐到这还不到半柱香,这家伙不光开口了,还说了自己姓甚名谁来自哪里,来干什么!”说着又猛的对着李长安抱拳,“就你这本事,兄弟我服气!”
动作夸张、大呼小叫!
面对赵平川咋咋呼呼的动作和言语,李长安没有多说什么。现在知道了临时和自己同帐的两人的大致情况,也有了一定的印象,在没有多余的接触,这个程度基本就算可以了,所以也没有多余的废话,示意了两人也可以一起吃之后,自顾自就着水囊里的水开始啃干粮。
场面恢复了略有些冷清的状态,但是很明显赵平川不是个能够冷清下来的人。刘文周一个下午没给他一个字他能自顾自叨叨好多个时辰,现在都知道了姓甚名谁之后他更不可能闭得上嘴,所以直到李长安吃完干粮,走到床铺边准备休息,再然后刘文周捧着棋谱也回到床铺,再到赵平川自己躺到那张大通铺上,他说话的嘴,一直没有停……
时近午夜,帐里大抵上算是静悄悄的,最能说的赵平川已经在自己的说话声中睡着了。不过兴许是在说梦话,睡着的赵平川还在念叨,只不过旁人也听不清他念叨的是什么就是了。刘文周没有声音,连睡觉也没有声音,李长安甚至发现刘文周睡觉连身都不翻,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至于李长安自己,刚开始是因为赵平川太吵,虽然困倦但生生被他吵得没有睡意,等到赵平川睡着了,李长安自己反倒失眠了。
盯着军帐的帐顶看了一会,憋了尿的李长安似是才发现黑乎乎的帐顶也没什么看头,悄悄爬起来出去起夜。
出了军帐的门,到茅房解手,然后去马厩看看了枣红马。李长安之前就给这匹马起了个名字叫朝云,他觉得很有日出东山的气势。这马是从一个白胡子老头的手里买来的,那自称姓言的老头看着颤颤巍巍,但是对这马那是爱惜的不得了。李长安花了好几天缠着那白胡子老头,废了好大的口舌,还花了一笔不菲的钱财。
那老头若不是实在被他缠的烦了,是绝对不会把这马给他的。所以这一路上,李长安基本都舍不得骑这马。其实他也不是什么爱马之人,只是觉得赶远路就应该有匹马,一来是个伴,再来嘛……不牵一匹马怎么能显出来他是赶了远路的呢?只是没料到这走走停停一路下来,这还处出来感情了。
这个地方是个临时宿营地,除了外围有云中军士巡逻,营地里基本没有人管。大概是抱着只要不闹出营地里面随意折腾的态度,所以这会儿他大半夜站在马厩边也没人来过问。
李长安给他的战马添了些草料,马棚里没有几匹马,也比较安静。
抬头看看月色,月亮很圆,但是在云层里时隐时现。
李长安靠在马厩外的草垛上坐下,看着天上的云和月,莫名就有了些忧愁。
以前在家的时候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偷跑出家门之前过的日子都算锦衣玉食,从没挨过饿受过冻,吃穿用度从来有人安排,所以他以前对于边军的一年四季怎么个过法从来也没个具体的印象。
偷跑出了家门,日子就变得艰难了一些,但是好歹当时留了个心眼,身上带了好些值钱的物件。虽说具体怎么个值钱法李长安心里也没个数,但是换钱花了一路也不算吃了大苦。只不过毕竟从小都不是个操心的命,所以其实李长安不知道的是他这一路上卖出去的那半袋子串珠玉石什么的可能其中一件就够他从家里走到边关。但是说到底还是江湖路走的少了,加上市井乡间的买卖人又都是人精,见着了他这样的一看就是个江湖雏儿的愣头青自然是怎么狠怎么宰了。卖东西卖的贱了,拿银子换东西又换的不一般的贵,两头不着调,口袋瘪一半也没得话说。
这是后来过了好久,李长安走江湖走的多了,又遇上些不坑人的朋友才知道的事情。之后每回想起这些个糟心事,李长安都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亏得慌是一方面,主要还是丢人丢的脸上火烧的不行。
只不过当下李长安还不知道这些事,他现在的忧愁大概只是觉得自己自小过的日子和这些边关士卒比起来像是活在了天上,其实也不算忧愁,只能说这趟出门算是开了回眼罢了。一路走到云州,遇上不少来往上下番的边关士卒,听了也看了不少边军的事情。
没有绫罗绸缎,也无锦衣玉食。边军士卒们除了那些为数不多挂着精锐二字的军团之外,大多普通士卒都是布衣皮甲,只有要害处才有那么几块薄铁片以作防护,但很明显皮甲这种东西防护当真有限,说不定箭矢枪头什么的扎得深了命就没了;这些人一日三餐都是火头营的大锅饭,十天半个月的饭汤里带一点油星就算是开过荤了;李长安还听说有些士卒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不好,一戍边可能就是几个月几年见不到兵营外边的人。
有个上了年纪的府兵跟他讲,当兵的多是大字不识的莽汉,往家里寄个信或者是收到了家里的信,都得找随军的文书给写一写念一念。就这么个简单的事情还得巴结着人,不然一个字写错或是念错了,可能千里之外的家人会觉得自家儿郎是已经死了。当然实际上边军死人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情,边军每年三成的阵亡数不是白来的,虽然云中军战力不俗,阵亡不至于到三成但也绝对不少就是了……
李长安在见过了这些边关荒芜之后才有些明白了那个教他们读书的先生所说的“你们的锦衣玉食、安稳度日都是有人刀头舔血,拿着日复一日的不辞艰辛换来的”这话是什么意思。先生说这句话的时候,李长安那个一身雍容的父亲就站在他们后面。那是李长安印象里,那个从来温文尔雅、从来面带微笑的父亲第一次面色有些凝重,还有一些他当时没懂,但现在才知晓那叫悲伤的表情……
对于从小无法无天、上蹿下跳的李长安来说,像这样一个人在军营里边的草垛上待着,还能想一想这些有的没的的时候并不多,所以想过了就是想过了,也没什么。李长安嘴里叼着一根稻草,翘着二郎腿一晃一晃的,继续看着天上的月亮。
好像最近才发现,天上那轮圆月,撩拨人心的本事着实不小。
偷跑出家门这件事,其实不光是因为想要给家里人看看自己的战功。每个少年郎都总有那心心念念的心上人,自小优渥的李长安一路上顺风顺水唯独不是心上人的心上人这件事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天下间表白心迹的男子最不爱听的那句话没成想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李长安还是很有些难过的。于是乎入了冬之后,李长安便偷摸开始准备出家门,好让家里人看看也让心上的姑娘看看自己能有一番何等作为?读书读不过某些人,打架还是可以的。
周围寂静,天上月似水中一般波澜点点,李长安看得有些怔忪。转头看着远处的城墙似在水幕后,李长安便笑了,缓缓坐起身,吐了叼在嘴里的荒草,看了一圈周围什么都没看出来才说话:“老李,这一手不错啊!我以前咋不知道你还有这本事?咋,有话说?”
草垛侧后方的不远处一阵氤氲,缓缓出现一个微微佝偻着身子、双手笼袖的老人。
“老奴李进忠参见殿下。”
一身麻布长衫的李进忠凭空出现在李长安身侧,隔着一段距离,与李长安面朝一个方向垂首笼袖站着。李长安侧脸看着这位宫里来的内常侍,先前还一脸怔忪的脸上此刻歪着嘴角一脸的笑意。
“老李,你啥时候找到我的?我这一路上走了这么久,都进了云州城了,你咋从来都没出现过?要不是今天你自己动作我都开始怀疑到底有没有人跟我出来了。”
“回禀殿下,殿下离宫第二日,老奴是得了皇命出城来寻殿下的。”
“那你怎么找到我的?”
“殿下贵为龙子,样貌气势自与常人不同。老奴要打听,容易的。”
“老李,这都离长安城这么远了,我爹又看不见你,你这拍马屁的习惯能不能收一收?咱哥俩聊点实在的成不成?”
“老奴不敢。”
李长安有些哑然,自打自己出生,这李大太监就被皇帝爹派到自己这边照顾自己,他其实是算看着自己长大了,所以就比较亲近,但是这位李大太监永远说话不温不火,开个玩笑他也不接,没劲的很。就老李这个称呼,还是自己争取了好久才叫成的。起先自己这么叫他他都不给反应,后来跟皇帝爹说了,皇帝爹当着老李的面笑着说这个可以有,他才算认可了老李这个称呼的。
宫里的宦官能做到内常侍的其实不多,单单能同皇家姓氏这点就可见一斑。这样的人物,皇帝爹身边也只有两位,剩下的算上站在自己身边的这位一共也就四个人。皇长兄李长陵身边有一位,妹妹长卿身边有一位,还有一位据说是被皇帝爹派出去常年在外,具体去做什么不得而知,李长安从小到大也从没见过。
“我说老李,你这个不敢,是不敢称兄道弟啊还是不敢不拍马屁?”李长安一脸玩味的笑问。
这一回,李大太监直接就连话都不说了。
李长安其实也早就料到了他不会接这个话头,李进忠看了他七皇子十六年,他七皇子何尝不是看了李进忠十六年?老李什么尿性他堂堂端岳七皇子还能不清楚?
李长安有些无聊地摆了摆手,指了指周围这一圈似水幕一般的涟漪:“说说吧,你弄这么大阵仗,该是个遮掩行踪言语的手段吧,为的什么?有话说?”
李进忠闻言微弯了弯要,还是那个双手笼袖的站姿,“殿下,老奴出京前圣上让老奴带了几句话给殿下。”
李长安沉默了一瞬,低头看着地上的荒草,声音低了些,闷闷的:“说吧。”
李进忠似是对皇子殿下的情绪变化毫无所觉,继续开口:“陛下着老奴传话给殿下,既然决定要出来闯一闯,他当父亲的自然不会拦着,但是陛下希望有几点事情殿下要记着。”李进忠说着话转头看了眼李长安,七皇子仍然盯着地面,动也不动。
“殿下出了宫,行走江湖也罢,从军打仗也罢,陛下希望殿下不要用皇子的身份欺负人,也不要死。”说到这里,李进忠的语气加重了一些:“还有就是不要破境。”
这方天地,人间王朝的互相征伐千百年来如出一辙,千年万年间王朝更迭从未断过。但是历来无论王座归哪家,都有个铁定的规矩,便是坐在王座上的那人修为不能超过三境。至于何谓三境,便要从这世间修行法门说起。
世间修行法门有千百种,不独在一二条路上。大部分的修行法最终会归结在“精气神”三途之上,比如儒家门生的浩然气是神修,修的是念力,修到高深处就是口含天宪、言出法随的大神通;佛门金刚是精修,修持肉身,高深处拳开山岳,五指断江,不一样的是佛门精修称作金刚,凡俗之子练武则叫作武夫;道家修真是练气士,修道成仙、炼化阴阳,高深练气士的本事自然也不比神修、武夫差了。总的来说三教九流诸子百家各有门路,不一而足,但是往往大门大户的都从不独修一门。比如佛门金刚修的是肉身,但是佛门六神通又是神修手段;再比如道家练气士修道成仙,但是修持肉身的法门不比佛门金刚、人间武夫差了,只不过好比树干和枝叶,各有侧重而已。
至于境界,武夫、练气士、神修,同一境界之间不同修士强弱有别,只不过历来打架从不是拳头大的一定赢罢了。
听着李进忠加重语气的一句话,李长安嘴角咧了咧,笑道:“这除了第一点我敢保证以外,后两点能不能改改?你知道的,我从小就对皇帝爹那个位子没兴趣。”他转头看着李常侍,叹了口气继续道:“我真正感兴趣的那些事他不想让我知道,所以从当年那时候起我就从没再问过。现如今我马上就及冠了,他不想告诉我的事我想自己弄清楚,以后会不会呆在京城都不好说。至于破境这件事……在京城他就让我压境,我这都压境压了六年了,真不敢保证哪天不会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眼见李大太监又成了不接话的哑巴,李长安也有些无奈,“行吧,你带话给皇帝爹,事情我知道了,第一点我保证,第二点我尽量,我虽然没打过仗,但是我也知道刀头舔血这个事就没有谁敢说保证不死的;破境这个事我不保证。我爹要是不满意就等我能回去再收拾我吧。”
李进忠没有发言,七皇子能说出来等他爹收拾他这种话就说明这事情基本没什么说下去的可能了,除非能有管得了他的人在。很明显,殿下虽然对他这个常侍很尊重,但说到底他还是个下人,管不了的。能管得住七殿下的,在这疆域万里的端岳王朝统共也就两个人,此刻又都远在京城。
李长安没有什么继续聊下去的兴致,摆摆手:“老李,没什么别的事就回吧,我进了军营你也不可能时时都跟着,所以在不在的没有太大的区别,回去把话带给我爹就行了。我去睡觉了。”说完起身往军帐的方向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脚步,也不回头:“哦对了,我在此地的事不许透露给其他人,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回京之后我不在,你应该也不忙,有空多帮我照看着点长城和长卿,但别告诉他们我在边军。就说哥哥……在江湖上呼风唤雨呢!等我回去给他们带一大堆江湖故事回去。”
说完就径直回了军帐,没再回头。
李进忠面朝军帐,站了大概盏茶的功夫,然后身影似隐入夜色,缓缓消散。
夜深了,营地里静悄悄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