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坚闻言,眸中突然显露出浓郁的恨意,若非这仙道降下天劫,国师王猛又怎会如此年轻就重伤复发而亡,以致大秦武道倾颓,将这一统天下生生地拖了近十年。
不过,如今大秦兵力强盛,苻坚相信,大秦兵锋所指,没有哪个国家敢阻挡在大秦的车轮之下——已经到了完成自己心愿的时候了。
苻坚胸口一阵火热,但随即又想起了弟弟平阳公苻融、大臣石越等人劝阻的话,不由得心头烦闷,便对道安法师道:“法师,朕欲游东苑,能同车相随否?”
道安法师本待婉拒,但想到前几日平阳公等人的求肯,便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两人出了后院,苻坚缓步上了御车,回身对道安法师道:“法师,可上朕的御车一同游览。”
道安还未说话,那名护卫皇帝身旁的金甲中年人脸上色变,忙跪地进谏说:“陛下不可!臣听说天子乘法驾出行,应由侍中陪乘。像道安这样的毁形之人,怎么可以让他坐在陛下的身边侍驾呢?”
苻坚勃然色变,怒道:“权翼,大胆!”
汉代司马迁曾说:“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爰丝变色。自古而耻之。”这是说,受过宫刑的人,不能同正常人相提并论,历史上一直就是这样。春秋时卫灵公和宦官雍渠同车,孔子就出走陈国;商鞅靠宦官被秦孝公召见,赵良就感到心寒;宦官赵谈陪汉文帝坐车,大臣袁盎就勃然变色。权翼是个恪守儒家礼节的人,儒家一向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沙门剃度出家,在他看来也是毁形之人,所以,他认为苻坚邀请道安法师同乘一车有损天子威仪。
苻坚哪里相信这一套,他一向崇信佛法,视道安法师为佛门圣人,一听权翼如此辱损他心中的神僧,厉声训斥道:“道安法师道德隆盛,就是用整个天下也换不来,朕和他同车乘坐这点微末的荣耀根本不足以表彰他的德行。”
说罢,苻坚便命令权翼亲自搀扶道安法师乘车。权翼虽心中不满,也没有办法,只好照做。
道安法师淡笑看着这一切,不言不语。
车队出发不久,御车之内,苻坚对道安法师和颜悦色地说:“朕打算与大法师南游吴越之地,到时候,我们整顿讨伐大军巡狩江东,就可以到会稽一带观览一下大海的苍茫壮观了,岂不乐哉?”
道安法师闻言,心中暗叹一口气,想到了前几日与平阳公等人的密谈,更甚者,神思一转,脑海中竟想起十年前那个一袭白衣便撑起了整个大秦的男人。
那一天,他悄无声息来到了五级寺,当自己见到他的时候,那心中的惊骇,至今仍让自己的心无法平静。
那一天,他知道了很多这个世界的事情,每一件,恐怕都是眼前这位拥有半个天下的帝王所不知道的吧。
不过,在这一刻,道安反而对苻坚有些羡慕,有时候,不知道未尝不是幸福。
因为那个男人知道所剩时间不多,所以才会选择自己的吧。道安如此想着。
“法师,你想到了什么?”苻坚见道安法师不回答自己的问题,神游天外,不禁有些不悦,便问道。
“我想到了国师大人。”
苻坚一怔,愣了一会,才喟叹了口气,说道:“朕也想他!”
苻坚与王猛的情感很复杂,既是师友,又是君臣,但更像朋友多一些吧,只有他,蔑视一切,什么话都敢跟自己说。
“那贫道敢问陛下,国师坐化之前,曾对陛下说过什么?”道安的目光慈祥平和,却让苻坚有些不敢对视,他沉默了。
“陛下,恕贫僧直言,恐怕国师也不赞同陛下东伐大晋吧?”
苻坚想起了那晚病榻上的对话,心情徒然变得极为糟糕。
“法师多虑了,若国师不欲辅佐朕一统天下,而何必不顾疗伤,替朕扫平群国,一统北方,让大秦成为这个天下最强大的国家。”
道安叹了口气,他知道今天苻坚来五级寺的目的,他有东伐之心,但除了慕容垂、姚苌几个居心叵测的人,大部分朝臣都是反对东伐的,所以这次请他一起游览东苑,又谈及此事,无非想在他这里得到支持,为堵塞朝臣们的反对意见找点借口。
但他又能如何能逆天而行呢?只得委婉劝谏:“陛下,您领受天命,君临华夏,治理百姓,如今已拥有八州朝贡,富足充裕,又居中土而控制着广大的疆域,应该以无为之道治理国家,那样便能在德行上与远古的圣王尧、舜相比,现在怎么会有兴动百万大军攻取江东的打算呢?”
“江东一带土地贫瘠,多是下下之田,况且东南一带地势低下,多有瘴气,也不是人生存的好地方。古代的时候舜帝和大禹前往游历都是去而不返,秦始皇往南方巡狩也是一去不归。依贫道看,您兴兵东晋的事情并非好事。平阳公苻融是您的亲人,石越是您信任的重臣,听说他们也觉得此事不可,都没能劝住您。贫道人微言轻,又怎么能打动您呢?只是贫道一向受到陛下厚遇,不能不对您一表忠诚罢了。”
说罢,合什深深行礼。
苻坚脸色变幻不定,半响,方托起道安法师,叹了口气:“朕知道了,法师之言,朕定会好好考虑。朕今日有些疲倦,便先回宫了。来人,送法师回五级寺!”。
“阿弥陀佛,谢陛下!”
道安法师抬起头,枯槁的脸上显露出慈悲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