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撇不清的关系(下)
这些可怕的习惯,丁湛真的不想再有。
八岁那年,离开了姥姥,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都很不习惯。但他是个懂事的男孩,从不会跟妈妈说怕妈妈担心。偶尔实在想姥姥想得厉害了,他就跑到莫家附近大海边的礁石上,对着大海大喊几声。
无数个晚上,他都会在梦中见到姥姥,每次,都是以姥姥送自己离开的场景成为梦的结束,然后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脸上满脸是泪。
八岁的孩子,在黑暗中眨着被泪水浸润了的双眸,窝在被窝里再也睡不着,明明身下躺的是富弹性舒服的床垫身上盖的是优质绵软的丝绸棉被,但小小的身子窝在里面却愈发地冷冰。
这些事,他不想跟妈妈提。但是,他真的很想象在内地一样,可以在寒冷的冬夜跟姥姥窝在同一个被窝里,用自己的小手环着姥姥,身子蹭在姥姥温暖的怀里,就连冰凉的脚丫,姥姥也会怜惜地用双腿夹着给他取暖……
“小凡,哥跟你一起睡好吗?”
试过很多次,他就眼巴巴地望着眼前虽然脾气恶劣但在他眼中仍旧像天使一样很可爱的莫凡。
“不要!烦死了!我是男人,才不要跟别人睡!”
漂亮男孩只顾着拼着模型,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丁湛也不知道,那时的自己究竟哪来的毅力,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要求着莫凡,终于有一天,小恶魔真的化身天使,居然抬起头瞪了他一眼。
“烦死了,睡吧睡吧,就一晚!”
小丁湛赶紧跑回自己睡房里抱了枕头跑回来,生怕小天使反悔又变回恶魔,“嗖”地钻进被窝里。
明明是一样的床垫一样的棉被,这一晚的丁湛却睡得格外安稳暖和,就连梦见姥姥,也不再是分别的场景。醒来时,手里紧搂着的是莫凡,但他心里仍是暖暖的,就像自已还窝在姥姥温暖的怀抱中一样。
于是,莫凡口中的一晚,便成了往后日子的无数晚。
到最后,别说丁湛自己习惯了,就连莫凡,好像也习惯了。从开始时的骂骂咧咧,到后来,最多给丁湛一个白眼却也不赶他,只由着丁湛一天又一天鸠占鹊巢占着他的被窝……
而现在,莫凡只不过占了自己的屋子才两天,他就已经习惯了这个屋子有莫凡的存在,想想,就觉得可怕!
丁湛迈向客户的脚步,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推开客房的门,扑面而来是不见五指的黑漆和冷冰,感受不到一丝人气。看来,莫凡是真的不在家。
丁湛想要装作没事人一样回卧室睡觉,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辗转了几下,最后,还是忍不住拔了莫凡的电话。
“莫凡,你干嘛去了?不回来也不跟我打个招呼,你当我这是旅馆吗?爱来就来爱走就走?”电话才一接通,不等莫凡开口,丁湛便开口质问。
丁湛很是窝火,这哥当得还真不省心。
“哥,我发现一个很漂亮的外景,今晚,我估计得在山里过了。”
莫凡完全没把丁湛的窝火放在心上,话筒传来的话语,语气很亢奋,丁湛甚至能想像此时莫凡那琥珀色眸子里那抹亮丽的色彩。
“我操,莫大爷,你得在山里过夜,就不能给我打个电话?”
丁湛是真想揪住那死小子的耳朵,教训他一顿。
“咳……咳……哥,你想我了,是吧?”
传进丁湛耳里,除了莫凡变得有些含糊且夹着几声咳嗽的声音,还有呼呼风声。
“我靠,想个屁呀,大冷天的跑山里灌风,莫凡你是脑子灌水了,还是患臆想症了?你在我这住,我就得负责你的安全,别净给我添麻烦!听哥的话,赶紧回家,要不,困了就赶紧回车里睡,车厢后面有被子和睡袋,别干站在深山野岭做白日梦。”
丁湛不知道莫凡具体是在哪座山上,但按现在的温度,附近山里的气温大概接近零度。这么冷的天气,那小子居然不在车里,还傻傻地跑到车外,是想死吗?
丁湛语气不善地说了一通,电话那边倒是安静了下来,大概,莫大爷正在反省中。话筒里很久都没有任何回应,当丁湛以为电话挂断了要再拔回去的时候,电话那边却传来跟刚才那亢奋的声调完全不同的低沉嗓音。
“可是……丁湛……我想你了!”
莫凡的声音不大,依旧是有些含糊,依旧还是夹着呼呼的风声。
可是,就是这样一句简短却含糊的话,听在丁湛耳里,却犹如地震引起剧烈的地动山摇般轰鸣雷动。
丁湛将电话拿到眼前,怔怔地望着沉静的屏幕,手指一动,就按向了挂断键,顺手,还将电话关了机。随手将电话扔向一边,被子一掀人便钻进了被窝里。
窝在被窝的男人一时半会没办法睡得着,越是睡不着,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黑暗中,眨着黑亮眼睛的男人咬牙切齿地狠骂了一句。
妈的,这个莫凡,大概真的是我命中注定的克星,从前是,现在也是!
抱着无比怨念的丁湛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他一早醒来的时候,窗外洒满了金色晨光。
前晚在河堤上跟小姑娘买的二十枝玫瑰花,丁湛用花瓶插了起来放在自己卧室的茶几上,不过才一天时间,原本娇嫩欲滴的花朵现在已经开始耷拉着脑袋,茶几上铺满了脱落的粉红花瓣。
人们都喜欢用玫瑰花来形容爱情,美丽而热情。
但如玫瑰一般美丽的爱情,似乎也逃脱不了如玫瑰一样的命运,极快地枯萎散落……
丁湛从那一堆零落的粉红中收回心神,便察觉自己身下一片冰凉粘腻,不用看,昨晚的自己,肯定又在睡梦中与那个在半夜的山里说想自己的男人缱绻折腾了一晚。
爱情早没了,但,习惯,却一直在!
丁湛低叹了一口气,起了床一头扎进浴室里。
他出门的时候,莫凡还没回来,打开手机,里面也没有未接来电与未读信息。
丁湛难免有些担心,但为了向自己证明,现在的莫凡对自己来说什么都不是了,他一整个早上都没有拔过莫凡的电话。
中午的时候,l市长春墓园的人打电话来,说给丁湛预留了几块相连的墓地,让丁湛尽快过去看看。丁湛于是又打了个电话给丁晓兰,丁晓兰答应这周周六回来一趟。
放下电话的时候,助理正端了丁湛的午餐来,于是丁湛便在办公室里边吃午餐边跟助理聊天。
助理叫陈民安,是丁湛来风扬之后亲自从当年的应届毕业生挑的一个精灵的小伙。
说是小伙,其实跟丁湛同年,今年也二十八岁了。
“丁总,这些天,公司里有个谣言传得厉害。”
陈民安看看丁湛,不确定下面的话要不要说,因为,丁湛最讨厌手下的人不干实事只会嚼舌根。
“嗯?!”
丁湛示意他说下去。
“公司里传得厉害,说你是吕总的私生子……”
陈民安忐忑地望着上司的脸色,对这个跟自己同年的上司,陈民安岂止是一个服字?在他眼中,丁湛就是神!
“哦……”
丁湛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却是,连眉梢都不曾掀动一下。
“丁总,这种谣言不用理啦,大概又是那些董事闲得蛋疼,所以没事找事地瞎编些鬼话来折腾折腾。”
“嗯!”丁湛依旧不太在意的样子。
他心里明白,这种事,并不是瞎编的鬼话,而是有人别有用心之所为。而这些鬼话的散播者,如果他没猜错,并不是风扬那帮闲得蛋疼的董事,而是事件的另一个当事人,风扬的董事长兼总裁吕风扬。
丁湛不知道吕风扬这样做的真正目的,但想想吕风扬这些天望自己那种绝望的神情,可能是是被自己逼得走投无路了也不一定。他这是孤注一掷,将真相都给捅破了,然后让自己无处可逃?
只是,他丁湛若果是连这种小舆论都承受不了的人,这些年又何以担起风扬集团这么大的担子?
“吕总那边有什么动静?”
丁湛沉默了好一会,抬头望向助理。
“没有任何动静,既不出面澄清,也不出面承认。”
到现在为此,陈民安也只以为这事是捕风捉影之事。
因为,这些年来,董事会那帮董事无聊时便挖了丁湛的不少花边新闻,虽然没人敢将那些事公开化,但董事会的人大多知道丁湛就是那个在国内威名远扬的股市神童,也知道他来风扬之前是h港名演员。
丁湛和吕风扬各自都算是有着精彩故事的传奇人物,但在丁湛来风扬任职之前,两人确实没有任何交集。
所以,除非丁湛自己亲口承认,不然,现在风扬内的人,大多都只会认为那些传言全是无稽之谈。
“嗯,那就随便它乱传吧。”
丁湛很庆幸,自己长得很像妈妈,从外貌来看,绝对不会有人联想到他是吕风扬儿子。而在自己没有同意的情况下,吕风扬绝不敢站出来亲口说,他就是自己的父亲。
丁湛很是笃定,因此,助理说的事在他心里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波动,吃过午饭照旧地专注工作。
傍晚,助理将一堆的文件送过来,看着埋头工作的丁湛,陈民安不由得多口关心起上司来。
“丁总,你天天这样加班,卓小姐和小杰没有意见吗?”
陈民安也是少数知道卓楚妍母子俩存在的人之一,因为偶尔丁湛也会差他给那两母子送点东西。
“不会。”
丁湛答得理所当然,但陈民安就不太理解了。在他看来,自己这个上司并不是个冷漠寡情的男人,怎么儿子都长这么大了,还不给对方一个名分和家庭呢。
是因为不喜欢吗?但从他见过丁湛跟卓楚妍相处的情形,看得出来,两人的感情很好,而且,丁湛对丁宇杰也实在是没得挑的。
但丁湛这么富有,却能容忍未婚妻和儿子住在那幢危楼里,听说还不是自己的房产而是租来的。
陈民安跟在丁湛身边这么多年,越来越觉得这男人跟一台拥有超强工作能力的机器一般。
“丁总,其实,我觉得卓小姐,很不错!”
陈民安不敢将话说得太明白,他只认为,如果上司结了婚,大概就会变得会珍惜自己多一些,而不天天这样没日没夜的加班。
“哦,她的确很不错!是个挺好的女人!”
丁湛自然明白自己助理想跟自己说什么,但卓楚妍再好,也跟他无关啊!
陈民安还想说什么,丁湛接着又说。
“陈助理,你妈不是还在医院里吗?你早点下班去照顾她吧。”
等陈发安离开之后,丁湛叫了外卖,在办公室里草草吃了晚餐,又继续工作。
终于处理完手上的事,丁湛将车子驶离停车场的时候,习惯性地抬起手腕看看表,晚上八点。
扔在副驾上的手机,安静得如一块石头。
本来,这么多年来,到了晚上,丁湛的手机一直很安静,因为客户都知道丁总从来都拒绝在私人时间内聊公事,会在晚上打电话来的,一般除了卓楚妍母子,就不会再有其他人。
所以,丁湛从来不会在意这电话响或不响。
但今天,他却格外地留意着,耳朵一直竖着,听着这手机有没有响,不时,目光就会从大马路上收回来迅速扫一眼手机。
停红灯的时候,他专程将手机拿到眼前按了一下,看自己是不是错过了电话或短信之类。
回到家,拿着钥匙开门的时候,丁湛居然有几分紧张,而且,隐隐有点忐忑,怕门打开之后,迎接自己的,又是一屋的黑暗。
这样的自己,丁湛很讨厌,但他阻止不了。
即使明知,却还是无力阻止。
门打开一小条缝,便从里面透出一线的光亮,丁湛微微地吐了一口气。
“小凡,哥回来了!”
丁湛推开门,站在玄关大声地朝屋里面嚷着,表面看来是在叫莫凡,其实,是跟自己说,自己会有这种松了一口的心情,不过是因为这屋里住着自己的弟弟!
“哥!你回来了!”
果然,被他这么一嚷嚷,坐在客厅里的莫凡便蹦了起来,赤着脚跑了过来。
丁湛“嗯”地应了一声,莫凡已经接过他手上的公文包,欢腾地跑着拿去书房,丁湛边脱鞋,边望着莫凡的背影出神。
这是莫凡第二次帮他拿公文包,但好像,却无论他自己或是莫凡,都当这是很平常且理所当然的事了。
“哥,我今天回来得晚了,没时间弄吃的,见冰箱里有些点心,就蒸了些馄饨,正准备吃呢,你要一起吃点吗?”
莫凡很快就跑了出来,对坐在沙发上扯着领带的男人说。
“嗯,再等会,我去洗个澡。”
丁湛望一眼两天没见的莫凡,觉得像现在这样像兄弟一样相处,其实挺不错。
“好,我等你。你还想吃什么,我再弄点。”
莫凡回来时已经看过冰箱里的存货,知道里面放了大堆的速冻食品。
“不用了,随便就行了,我在公司吃过晚餐了。”
丁湛说着已经进了卧室,这一次,他只是轻轻掩了上门,却忘了像前几次一样,特意地将房门锁上。
因为怕莫凡饿着了,丁湛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泡澡,而是站在水柱下淋浴。洗到一半的时候,听见“呯呯”的敲门声,然后,是莫凡的声音。
“哥,我昨天做了东坡肉,你要尝尝吗?”
“不,明天再吃吧。大晚上的,吃那个会消化不良的。”
丁湛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这么说,等于是告诉莫凡,明天自己会回来吃晚饭。
“好,那就留明天晚饭再吃。”
莫凡可是听得很明白,立马就将话挑明,不容丁湛反驳。
丁湛立于水柱之下,楞了一下,才领悟过来,自己的话,带着歧义了,显然,是让莫凡误会了。
“嗯,明天晚饭吃吧!”
不过是一顿晚饭,吃了又不会死人!
丁湛如是想!
唇边浮起一丝自嘲的微笑,不由得对自己过份防范之心嗤之以鼻。
浴室门外的莫凡,心情好得想要哼两句歌儿,可哼哼着,却发现自己肚子里搜不到半首曲子,只记得那天在ktv哼的那首曲子,于是,他轻声哼着:
【……情绪莫名的拉扯,我还爱你呢,伴你断断续续唱着歌,假作没事了,时间过了走了,爱情面临选择,你冷了倦了我哭了,一开始都不快乐,你用卡片纸写着,有些爱只给到这,真的懂了……】
哼着哼着,他的视线便落在茶几上那束已经凋零得差不多的粉红玫瑰,唇角扬得更高了些,歌儿哼得也更大声了:
【……爱淡了梦远了,开心与不开心,一一细数着,你在不舍,那些爱过的感觉都太深刻,我都还记得,你不等了,说好的幸福呢,我错了泪干了放手了后悔了……】
这首曲子,他那天在ktv里念着哼着,直唱得他想哭,可现在,明明还是同一首歌,他却觉得哼得无比轻快,就连那伤感的歌词,哼起来也别有一番味道。
于是,等丁湛洗完澡出来,还没走近厨房,就听见莫凡那又破又烂的嗓音在厨房里哼唧,“……说好的幸福呢,我错了泪干了放手了后悔了,只是回忆的音乐盒在旋转着要怎么停呢……”
丁湛跟莫凡相处了十几年,听莫凡唱歌,这还是头一回!
开始,他是抱着双臂倚在厨房门楣,皱眉听着这绝对算得上是噪音的歌儿,但听着听着,再看看莫凡一边给那锅里不知是什么加上葱花,一边还自我感觉良好,且有模有样地哼唱着,不由得就“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你笑啥?”
莫凡转头瞪他一眼。
“唉,我说小凡,你这破嗓音就别在这嚷嚷了。当我求你了,你再嚷,我晚上得做恶梦了。”
莫凡白他一眼,“我就只唱给你听,你还真不识货!”
丁湛笑得差点没蹲地上,他摆着手抱着拳。
“唉,莫大爷,就你这种货色,我不识也罢。”
丁湛本来没其他意思,只限指莫凡的破铜锣的嗓音,可莫凡听着,却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丁湛,你给我说清楚,我什么货色?”
莫凡僵直了身子,转过身,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丁湛知道他误会了,却也没有要哄他的闲情逸致,挑挑眉。
“我是以事论事,话也就只是字面上的意思,你非要多想,我也没办法。”
说完,面无表情地转身朝客厅走去。
莫凡寒着脸,端着那锅汤走向饭厅,边走边像怨妇般抱怨。
“我没多想,你不是一直在嫌弃我吗?嫌弃我做的饭不好吃,非要让家政公司的保姆来做,嫌弃我打扫的技术不过关,非要让清洁阿姨来打扫……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货色……”
莫凡一边抱怨,手里可没停着,将蒸的馄饨都拿了出来,然后又拿了碗和筷子,盛上汤。
丁湛只静静地睁大眼看着那个高大的男人在厨房和饭厅间来回折腾,曾几何时,这个男人如果受了这样的气,不把那锅汤给倒扣在他丁湛头上才怪。
可现在,他却还能这么大的气量,只是小小抱怨一下,看来,莫大爷这几年,屈就的本能还真的长了不少。
“快来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