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一想到对面的男人极是聪明,阿绫便觉得,自己方才细微的表情,怕是早在他的眼前,暴露得一览无余。如此,这般拙劣的遮掩,反倒是画蛇添足。
是以,想及此,她微微勾起的唇角,又一点点平缓了下来。
她怕,怕百里臻发现她是女子的真相;她盼,盼有个人能叫出她的名字。
属于她的名字,哪怕这个名字,与这个身体原先的主人重合。
当你孤苦无依地来到一个陌生的、不知有没有归路的世界时,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寻找那个证明自己的方式——尽管这种证明看起来毫无意义也毫无价值,甚至,哪怕你直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这种疯言疯语。
但是,如果不去寻找的话,怕是时间一长,就会迷失在这时空的漩涡里。
阿绫,不愿意丢掉过去的自己。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弄丢自己。
不过,百里臻方才的那句话,则让她瞬间从挣扎中,冷静了下来。话里,明晃晃地告诉她,她并没有暴露,而他,则是在叫这个身体的原主。
如果说,之前心中涌出的思绪,是因为百里臻的话勾起属于这个身体的回忆的话,那么如今,这份哀泣,则是因为她自己。
是啊,她在想什么呢,她那一瞬间的期望,不过是毫无可能的泡影而已。这世上,除了她自己之外,谁还知道她的存在。
除了她自己......
“如果让你想起什么不好的事情的话......”
百里臻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终于因为他的话有了反应,可除了有反应之外,脸色却依然不见好转,他心中那份不安,也随之越变越大。斟酌了一番说辞之后,他有些忐忑地开了口。
他不曾想,原来自己也有这么一天,需要顾及着人脸色说话。
可对于阿绫,他却是不得不顾及的,他实在不想看着她白着一张脸面对着她。与其这般,还不如平时假模假样地说奉承话来得强呢。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对于她的那份例外,源于前一世的最后那一时刻。可直到如今,他才想明白,一切并非如此。
或许,最初的最初,是有这么个由头在的,是因为这个由头,他这一世才选择主动接近她,甚至为了收她为己所用,还推波助澜了她与百里瑾那荒唐的婚事。可接近她之后,他的心思,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不受他的控制了。
这种变化,是细水流从、潜移默化的,可如今猛一回头,却是能看得分明——让他改变的,终究不是上一世那个早已随风而逝愈渐模糊的身影,而是眼前这个活生生的鲜明的人。
因为,是她。
只因为,是她。
他尚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但,即使不明白,也不妨碍他做出问心无愧的决定。
“没有......”
阿绫摇了摇头,随后讶然地一抬眸。百里臻话里的意思,她听得分明。惊讶之余,她更是不解,如此骄傲的男人,为何会主动向她道歉。这一抬头,便是不期然撞进了男子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她的心猛得一收紧,有些狼狈地转过头去。
他的眼睛,平静无波,明明漆黑如墨,却不知道为什么,让她猛然间想起记忆深处玉龙关那白茫茫一片。
霜天雪地,人间仙境。
大抵,是为的那份一模一样的纯粹吧。
“但是......”
百里臻微微皱眉,她如今这模样,真的令他挺担心的。
“真的没有!”
阿绫仿佛跟他较上劲了,下意识的反驳里,带了些赌气的味道,声音也不自由地提高了许多。这话一出,她自然发觉自己胆大包天的失控,便又轻轻摇了摇头,嗫嚅了一句:“真的没有。”
觉察到她后面似是还有话说,百里臻便不再说什么,只静静地看着她。
过了有一会儿,阿绫才再次轻轻开口,打破这一室有些闭塞而凝滞的寂静:“还有人能叫我这个名字,我很高兴呢。”
扪心自问,当百里臻两次念出“阿绫”的时候,比起害怕,她心头首先浮现出来的,是久别重逢一般的喜悦与释然。
哪怕,明知,他口中的阿绫,不是她。
没关系的,阿绫,没关系的。虽然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是谁,但是,已经足够了。
只要你自己还记得自己,就好。
至于旁的,那边是意外之喜。
比如,有人叫你一声“阿绫”,你就当是在叫你自己就好。
然后,应该谢谢他,谢谢他愿意叫你“阿绫”。
“谢谢您。”
这回,她不再是如方才那般牵强地笑,而是如同孩子一般,不管不顾地笑了起来。
百里臻的心,终是放了下来。
虽然不知道她方才到底是想了什么,才会这般忽然笑了,不过,到底比方才那般白着脸低着头的模样要好。
这笑容也好,这话语也好,都是真心实意对他说的。既然如此,他就勉为其难地收下她的谢意好了。
......但是,这笑容简直毫无形象可言呐。
“这有什么好谢的......”
心里虽然悄悄收了阿绫的谢意,不过在嘴上,百里臻却毫不留情地将她顶了回去。他可得让她知道,堂堂睿王殿下,才不会被这种随随便便的“谢谢”收买了的。
“可是我是真心实意......”
阿绫一听,收了笑容,下意识反驳了起来。只不过,话说到一半,想起自己刚才和现在一时顺嘴双出来的话,忙又收敛起自己的情绪,低头道:“下官失言......”
瞧着那又低下来的小脑袋,百里臻不乐意了:“你不是自诩过目不忘吗?怎么,本王方才在街上说的话,不过一两个时辰,你便忘了?”
阿绫:......
她......其实没忘,但......
在这样的情况下,就不能让她假装失忆的吗?
或者,她现在昏倒还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