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当义不容辞。
只不过,真没想到啊......
这么几年过去,子长已然变得如此沉稳多智了,早就看不出当年那个瘦弱得像小姑娘一般的模样了。他虽然看上去还是不如一般的男子那般身强力壮,但,他的智慧已经足够保护他在这世上,拥有一席之地了。
那些年,他与司马谈父子二人朝夕相处,自是知道,与普通的人不同,大将军他对子长的希望,不过是祝愿他健康长大,人生顺遂罢了。至于其他的,他反倒没有像寻常父母那般,苛求那些有的没有的——就比如,与他一般从军,继任他未竟之业。
很明显,这位开明的父亲心里比谁都要清楚,如何才是真正尊重孩子的喜好。就如他当年那求而不得,最终只能远走他方脱离家族寻求建功立业的机会一样,作为亲身体验者,这条路有多难走啊,他定然不希望孩子重走他的老路。
晋穆寒抬头望着漆黑的天幕,天中悬着一弯窄月,月光就好似背后西院主屋里豆大的光似的,隐约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脑中回想着的,却是前两日在大营之外见到的少年,脸庞褪去了稚嫩,还微微有些青涩,眼神却如同沉稳的长者一般,淡然自若。他一身青衫立在风中,衣袂翻飞,背后万丈霞光。
当大将军若是见到的话,也会为这样的子长感到欣慰的吧。
他是,真的长大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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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被晋穆寒几番感叹“长大了的子长”,这会儿正坐在病榻前哭。
哭她刚死的“爹”。
已经去世三年的爹如果知道这种事儿的话,大抵会被气得活过来。
自然,这人生老病死的事儿谁都说不准,更何况去世的还是个本就被大夫预言离咽气儿不远的老爷子,无论是多活一天还是少活一天,都是正常的。
这不,昨儿个夜里女儿女婿刚从大汉北境赶过来,今儿个上午,老爷子可就不行了。对女儿来说,这多少也算见了最后一面,不留遗憾;对老爷子来说,死在至亲身边,人生最后一程也不算悲凉。
周围邻居也都知道这家的情况——这老汉家一家四口,老两口加上一双儿女,本是幸福美满的一家。可自从早些年老伴儿先去了之后,这家就乱了套。这老汉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本来周围都劝他再娶个媳妇,不为别的,就为了照顾孩子,可他也不续弦,就一个人默默拉扯一双儿女长大的。后来女儿嫁到了大汉的上郡,夫家虽不说富有,也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家,逢年过节常有接济,日子眼看着就要好起来了,谁曾想,厄运又降临在这个本就坎坷的家里了。儿子在说亲那年生了场病,之后又一直病病殃殃的,别说娶亲,就是能保着性命已是难得,老汉后来便不顾年迈到处寻医问药,却最终在几年之后,逃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命运。因为家中除了个老父亲再无别人,嫁人的女儿本想将父亲接到身边照顾,据说夫家也同意了,人都派来了,可孰料,这老爷子脾气刚直倔强,他一口回绝了女儿女婿,说已经在这家里住了一辈子了,老伴儿和儿子也是在这里走的,如果他离开了,那他们就无家可归了。于是,这几年,老汉一直都独居在日月城的宅子里,附近的邻居在女儿女婿的拜托下时不时来探望一下。这次老人病重,寄给女儿女婿的信,也是隔壁的大娘托医馆里的先生写的。
瞧这姑娘哭成这样,还不住地自责,哎,都是苦命的人呐。
“都是我没在身边照顾,爹爹才......才......”她已是哭得话都说不顺了,听着隐隐想是被扼住了呼吸似的。
“瞧你这丫头说的,我们街坊邻居的谁不知道你家的情况,都知道你难做,你如今这样已是做得够好的了,别再自责了。”那位给老汉女儿捎信的隔壁大娘,伸手拍了拍这位哭得稀里哗啦的“女儿”的肩膀,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爹他走得没什么痛苦的......他平日虽然不说话,但见了我们都说直夸你孝顺。人死不能复生,你也莫哭了。”
“可是......可是......”这“女儿”手捏着个帕子呜咽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一双眼睛就这样张着,直流泪。
旁边儿别家的娘子心性敏感的,瞧见她这样,早跟着哭得一塌糊涂了,手帕都湿了一块又一块了。
而一旁跟着媳妇回来看重病岳父的“女婿”,则快速远离那群哭哭啼啼的女人,沉默地在一旁收拾东西。因老爷子去世,探病突变奔丧,后面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这家里除了些基本的家具,比如桌椅板凳床,再就是些米面和药材,旁的也没什么了。还有个樟木箱子,看上去和这些屋里家具的木材基本是一个年代的,不过上了锁,不晓得里面有什么,不过按照一般的规律,这种上锁的箱子里,大抵放了些老人家里最珍贵的东西吧。
“女婿”扮演者百里臻自然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情,别说是这种东西,就是宫里的宝物,也无需他亲自动手。对着这些比破烂儿还破烂儿的东西,睿王殿下根本无从下手。
他生来金贵,出生之时他的父皇元帝便已经登临帝位,元帝嫡母亦早年离世,这世上,还没谁需要他去哭丧的。
他背对着众人,用身体掩饰手上的动作,假意扒拉了两下之后,就微微侧过头去,看他们这场戏的“导演”。
她还在哭。
一边哭一边和她旁边的胖老太太说“她十岁的事情”。
她被一群婆子媳妇围着,看不清脸,只能从一阵阵哭声中分辨出她的声音,听上去悲伤、无助、惶恐、怅惘,好似就在哭诉她的人生一般。
百里臻不动声色转过头去,心中又一次为这个丫头出色的演技折服。
想起她昨晚在吃饭的时候,提醒他说不要在外面吃饭,会暴露自己的习惯,百里臻此时不禁有了更深的体会。
确实,多说多做便容易多错,而她了解他不喜欢伪装,便索性劝他不要去做。
而她这句话里的另一重含义,则是笃定地告诉他,他什么都不做就可以蒙混过关,因为,他的身旁有她,她可以替他遮掩这一切。
用她出色的,演技。
百里臻不知道,阿绫如何可以完全模仿另一个人,不只是模仿她的脸,更是模仿她的言谈举止她的记忆。前者可以靠顶级的易容术来达到,可后者,却是难上加难。
“我都记住了。”
在昨天白天,她快速地将这一家子的情况翻了个遍之后,笑着对他保证道:“请殿下放心,您跟着我便好了。”
他并没有不放心她的意思,只不过,他当然不会天真地认为,这种事情只要记住,就可以了。
这一家人,是阿绫特意从一堆资料中选出来的,百里臻觉得,她与自己在做事的风格上十分相似,都是滴水不漏的人。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到了这种程度,已经可以以假乱真了。”她放下手里的册子,道。
“为什么选择他们?”百里臻始终是不明白这点,这个策略是她提出来的,人也是她选的,百里臻对她放开了权限,任由她调派手下的资源,却想知道她为何会这样做。
“大抵,是想为他那个早去了一步的女儿,尽些孝吧。”阿绫浅浅地感叹了一声,也不知道在为谁叹息,“如今,他们一家四口,不知道在天上团聚了没有。”
这倔强的老头至死都不知道,他那看似老实巴交、没权没势的女婿,居然也敢养外室,还借口妻子一直未能孕育子嗣宠妾灭妻,直接将他那苦命的女儿下堂。在磋磨中,这女子月余前去世了,而他那女婿也是个怂蛋,怕人说闲话,也怕他那倔强的老丈人打上门,就一直将事情捂着,连他周围的邻居都不知道。
倘若这老爷子有前后眼的话,在早几年前女儿请他过去的时候,就会发现女儿的难言之苦,就会毫不犹豫地跟过去保护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偏偏,这世上,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