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不能说因为兄弟情深吧,可太扯了。他才不相信自己侍奉了这么多年的主子,会是个好心眼的人。
个人分明是个小心眼还差不多。
严明仁脑子不够使,就这么还一动不动地在原地呆立着,百里臻也不给他什么反应的时间,顺势把袖子里卷好的一卷银针掏了出来,塞在他的手里。
严明仁反应不过来,也没瞧清楚这是什么,就这么直接拿了捏在掌中。
他还在想,“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做什么”的人生三连哲学问题。
台阶下的青年却有些不干了,自从百里臻出来,他便是连看都没往自己身上看上一眼,甚至,在自己主动“问好”之后——虽然动机不纯,也依然视他为空气,就好似他这个人是不存在的一样。
青年好歹也是天之骄子,如何能忍下这口气,明知道百里臻是故意无视他的,他还是再次开了口,朝百里臻拱了拱手,好脾气地叫了声:“小舅舅安。”
吐字清晰,发音流畅,满含自然而充沛的感情。
第二次了,在场的众人就是想装耳聋的都聋不下来了。
哎,真是上辈子倒了什么霉,会遇到这种事情,只恨自己不是龙虾,在这种“大场面”下,能够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又聋又瞎。
自然,比起台阶下的青年,谁都知道,台阶上这位才是真正不能招惹的存在,虽然他们俩的年龄根本没差,可气势却是天差地别。
这不这不,话音刚落,这位神仙就开始冒冷气了,身边的温度也开始骤降了。他们感觉呼......吸.......困......难......快......要......被......冻......死......了......
真想锤死这该死的倒霉孩子,你小舅舅被你这么一次两次地叫着,还安个头啊!不仅如此,还干脆把他们这群无辜的路人甲乙丙丁都给牵扯上了,这就是大大的不对了吧。
这回,果不其然如他所愿,这位“小舅舅”终于舍得把他高贵的目光,落在他这位站在台阶下一直被无视的倒霉大外甥身上了。
低着头行礼、心中颇有些得意的青年,蓦地感觉到两道森凉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脖颈上,脸上那扳回一局的笑意瞬间收敛起来,血管里原先奔腾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忽然被冻住了,同时,一阵骇人的冷意,也自脚底朝上在身体中蔓延开来。
他的这位小舅舅,倒是比先前一次见着的时候,气势更加凌厉,冻死人的“功力”更上一层楼了呢。
分明是同龄人,也不知道这人怎么就看着生生比他大出一个辈分来。而且,瞧着和他那端庄温婉的母亲可截然不同,这真是亲姐弟吗?
只听,这个比他大了一个辈分的同龄人冷声开口道:“大皇姐知道你这么私自跑到北翟吗?”
每个字都像是冰块儿一样朝青年的耳边飞了过去,而且一听,还真是长辈的口气——虽然,不那么中听就是了。
是了,阶下这位青年正是西梁皇族蔺氏的皇太孙蔺景然,而他的母亲太子妃,则是百里臻的皇长姐,大汉的长宁公主百里瓀。
二十余年前,恰逢大汉、东裕、西梁三国之间皆交好,又正逢皇室年轻一辈皆未婚嫁,是以,便以最为常见的联姻的方式巩固三国邦交。大汉长宁公主百里瓀远嫁西梁,为西梁皇太子蔺维桢之正妃;西梁永裕公主蔺维熙嫁入东裕皇室,为东裕成帝容樾之皇后;东裕本想再送一位公主入大汉,可奈何大汉皇室男丁微薄,或都有正妻,而大汉皇后隋毓已送出皇长女嫁入西梁,亦不舍得身边唯一的次女安和公主百里珺再远嫁他乡,而若是派遣皇族宗亲的郡主前去联姻,亦不合东裕那位亲王的身份。结亲不好反倒成仇,这种事情在历史上屡见不鲜,如此反倒不如索性不要强求。
于是这桩亲事便暂时搁浅,两国君王之间只言,以后若有机会,再结儿女亲家便好。
随后没多久,便先是东裕好事传来,皇后蔺维熙诞下太子容珵禹。紧接着,便是大汉期盼已久皇长子百里臻临世,而西梁的皇太孙蔺景然出生也不过是前后脚的事情。
当时,几乎无论是谁,都认为当年的联姻是三国的吉兆了,因为联姻而喜上加喜喜事连连。因此,亦是很难有人注意到,三国之好的另一面,则是破坏了当前的政治平衡。
只是,谁也没想到十二年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三国之关系降至冰点,二十余年前的联姻算得上从人人称赞到近乎功亏一篑,一切都不过发生在一夜之间。虽然近几年来大汉、东裕与西梁,特别是东裕西梁与大汉之间的关系略有缓和,可三国朝堂上也再不会有人提当年那未成的亲缘。
当年事发后,其实身份最为尴尬的,便是百里瓀。她既是大汉的长宁公主,又是西梁的皇太子妃,既是大汉元帝的嫡亲女儿,也是蔺维熙的嫂子。好在西梁那位皇帝虽蒙受丧失爱女之痛,倒不是个不讲事理的人,蔺维桢也尊重爱戴自己的妻子,百里瓀又有子嗣傍身,至于元帝和隋皇后则思及远在他乡的长女,也顺势忍下这口天降巨锅,没有和西梁东裕发生正面冲突,还主动出面制止了这场风波进一步扩大,因此百里瓀在西梁国内的地位倒是未曾动摇过。
有百里瓀和蔺景然在大汉和西梁之间做缓冲带,两国之间的关系倒是一直不算太差,除了文帝蔺泽直言“除非找到丢了的外孙女儿,否则此生决不踏入大汉土地”之外,两国还算是一直保持着正常的邦交。
百里臻和蔺景然也见过几次,虽然是甥舅,但因为二人年纪相当,又各有各的脾气,实则也不过是有点头之交互相认脸的普通人罢了。
这会儿百里臻忽然摆起了“小舅舅谱儿”,蔺景然在初初被他的寒意镇住了之外,这会儿已经是缓过了神来,在听了他这句话之后,甚至还有点想发笑。
他忍住笑意,面上一本正经地说道:“既然小舅舅前面都说,我是私自跑到北翟来了,母妃她自然不知了。”
众人:......
瞧,他在装傻!
这小子,分明是在玩儿文字游戏。将“此私自”非说为“彼私自”,将悄悄潜入北翟说成未经父母同意离开皇城闯入北翟,还非一副振振有词的模样。
关键是,这话怎么说都是没错的,可是在这个当口儿,却分明是蔺景然故意而为之的,故意要挑衅百里臻的,听着就让人觉得火大。
众人不禁偷偷抬眼去打量百里臻,只见百里臻果然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的样子,浑身的冷气还在一个劲儿地冒着——当然,他似乎一直都是这样“我不高兴我想放冷气”的表情。
也是,能窥破这位究竟是什么情绪的,大抵都成精了。在场的,自认都是凡人,没一个敢私自成精的。
敢和他明着作对的,自然也够厉害的。
又听那个被认为“够厉害”的青年徐徐道:“劳烦小舅舅费心了,自然,外甥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晓得这其中的关紧,在离家之前,早已修书一封,将这事情的原委都交代清楚,请手下人代为转交母妃。如今这般光景,想必母妃早就已经看见信了。”
大约不仅是看见了,而且早就把那信化成了灰烬。顺便,在每日晨昏定省的时候,都会咬牙狠狠念着他的名字,恨不能将他打得个皮开肉绽万紫千红,那恨劲儿,仿佛他不是她的亲子,而是她的仇人似的。
他的母妃,那位西梁国的太子妃殿下,是个时刻在人前表现出优雅端方的女子,她出身皇家又嫁入皇室,浑然天成便是一股别的贵女夫人都比不得的高贵之气。再加上自从先皇后故去之后,文帝蔺泽并未再立皇后,这这宫闱之中的事情,也多半交由了太子妃百里瓀来主持操办。在西梁女性,特别是西梁京中女性的心目中,太子妃殿下就是她们的典范和表率。
这样的典范,这样的表率,是做不得一边吃饭一边骂人这种粗俗举动的......
此时,西梁的东宫内。
身着朝服的英武男子刚一推门走进殿内,便立时被一双含着盈盈水光的美眸盯上。这双眸子的主人显然刚刚睡醒,眼神还有些朦朦胧胧的。
“殿下回来了?”女子懒洋洋地用帕子点了点眼角,身子却还是懒散地靠在软枕上,似乎根本没打算给她口中的殿下行礼。
“是,刚从父皇那儿回来。今儿个他老人家难得兴致高些,拉着我们说了许久,是以到下晌才放我们出来。”男子却不再乎那些繁文缛节,他浅笑着走到美人榻前,而后挨着妻子坐了下去,“刚睡醒吗?”
“......嗯,睡了,还没醒。”女子随意而含混地答了一句,而后不经意地问道,“可寻到景然的下落了?”
“寻是寻着了,可......”想起自家那个儿子,男子也是颇为头疼,偏生这孩子与他母妃一般有主意,谁都困不得他,也奈何不了他,“到底是慢了一步,让他进了北翟。”
北翟那地方邪性,大汉、东裕、西梁三国虽然都很强盛,却哪国都无法对北翟插上手去,是以,北翟虽然土地不肥沃、经贸不发达,甚至人也不多,可却依然能独立成为一个强国,
“你放水了吧?”女子声音虽然听上去还是懒洋洋的,不过眼神却已逐渐集中了起来。
“不,我不是,我没有。”男人立刻搬出否认三连,都是熊孩子蔺景然的锅,和他没关系,他只是个傻傻的老父亲而已。
“蔺维桢,你可真是他的好父王!”女子软绵绵的声音忽得变得冷厉起来,与此同时,那双含水的眸子里,柔软的水已不知何时变成了冰封的雪山,里面没有缓缓流动的春水,有的只是片片又冷又利的冰霜。
二十多年夫妻,男子太过熟悉女子的脾气,她这已然是发飙的前奏了,于是,男子便马上摆手摇头示意自己与她立场相同,同时只能嘴中小声嘀咕了句:“......我本来就是他的父王,特别好那种。”
“你别以为我听不到你在说些什么!”女子眉头一皱,顺手就将手边的一个引枕朝男子扔了过去,随后一边冷眼看他手忙脚乱去接了,一边撇了撇嘴,冷声道,“你们父子俩这么多年背着我干的事儿还少吗,啊?真当我傻啊,不知道你们在我背后都捣鼓些什么呢?你现在老实跟我说,这事儿是不是你们俩合谋的?”
男子方才前面一直殷勤地点着头,满口应“是是是”,这还没刚点完头呢,忽然听到妻子的话音一转,点下去的头已经来不及收住了,只能强行中途突兀地刹住车,一脸尴尬地看着妻子。
“是什么是?”女子眉毛挑起,声音也跟着拔高,“还真是你们俩......”
“不不不,怎么可能!”男人连忙在她说出后半句话之前连声否认,并且态度坚决义正言辞地道,“这次我是真的不知道那小子居然偷偷去了北翟,是看了他的信之后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的。所以......”
所以,媳妇儿您大人有大量,绕过这回,行不?
“所以......”女子听了这话之后,沉吟了片刻,缓缓地吐出一句,“你承认之前你和那臭小子背着我干什么了?嗯?!”
蔺维桢:......
蔺景然,你快给你老子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