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胜出生在湖北通城一个地道的农民之家,是家中独子。父亲李国风是五十年代生人,只有小学文化水平,家里守着六亩地,一直过得很清贫。九十年代改革大潮涌到内地,李国风也动了心思,想要做点生意改善家境。正好有位远房亲戚找上门来,跟他合伙做脱水蔬菜加工,李国风负责承包土地搞种植,那位亲戚找销路。没想到包了地后,却跟周边农民发生了冲突,李国风生性老实,处处受欺负,有一次还被群殴打伤了腿,最后,眼见经营无以为继,亲戚遂在卖掉最后一批菜后,卷了所有钱一逃了之,再也不见踪影。
那一次冒险,家里欠下了二十多万,差点逼得李国风自杀,最后还是村委出面,跟信用社商量,把贷款核销了事。那时李东胜正读初中,寄宿在学校。一次父亲险些喝下农药被救回来后,母亲急忙把他召回家里,母子俩轮流看守父亲。有一天,父亲突然抓住他的手,声泪俱下地要他答应两件事,一是好好读书,不要再吃没文化的亏,二是别去做生意,要当干部,就没人敢欺负了。
李东胜从此发愤图强,一路考进复旦,读研究生,读博士,进研究所,虽然不算正统的国家干部,但也是体制内,吃上公粮的一员了。现在事业已趋稳定,家里的田也租出去了,父母遂把目光都放在了儿子身上,指望他早日成家。李东胜虽然也动过心思,可就算对他有好感的女孩,也都像刘惠一样遗憾错过。
今年春节,李东胜把父母接来上海,从东方明珠到崇明岛,所有景点都玩了个遍,最后回到酒店时,一路上笑得合不拢嘴的父亲突然回头向李东胜感慨,说玩是玩得尽兴,就是不太像一个完整的家,要是有个媳妇,一家人出游就更像是一家人了。说这句话时,父亲的眼神里尽是无奈和遗憾,还有一些自责。李东胜知道他一直愧疚没有给儿子一个富裕的家境,以至于影响了择偶。
“爸!”李东胜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已经有对象了,今年吧,一定让你见到。”
他心里已经决定了,就是何晴子。她的优点很明确,外形不错,学历不错,性格谦和,待人有礼,最重要的是,有共同语言。大家都是学理工的,专业相近,也都有事业追求,虽然是外省人,但在高铁和互联网的时代,距离不是问题,习俗亦可兼容,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
而且,何晴子似乎也对他有好感。李东胜不断向她请教光电方面的问题,两人先是邮件不断,随后又加了微信。这时,聊天的主题也就慢慢多了个人信息。何晴子比李东胜小四岁,老家在福建三明。那里远离经济发达的闽南,父母都是县城的普通工人,她还有个小三岁的弟弟。因为重男轻女的缘故,何晴子从小没有得到宠爱,没想到自己却比弟弟出息得多,本科考上福州大学,毕业又进了物质所读研究生,没有花家里一分钱。现在,家里已经把何晴子视为家庭支柱了。
聊到了年中,两人都有了见面的想法。李东胜在请了一天年假后,乘着高铁赶到福州。他虽口头上说是来旅游的,但两人都心知肚明,只是最后一层窗户纸还没有捅破,李东胜还不敢大大方方牵她的手。
第二天是周末,何晴子带李东胜去了平潭岛。岛上的海滨公园有着极细极白的砂粒,海滩开阔平缓,洁白的沙滩和蔚蓝的海水,就像热恋的情人般相依相偎,恋恋不舍。远处海天一线,水阔云低,放眼四望,心胸为之舒展。
李东胜一时气概陡升,想到自己没钱没势,全靠一双手拼搏,如今头顶名牌大学博士头衔,又为所里创造了那么大的产值,还能独立承担国家科研项目,不出意料的话,他还将成为国内研究硅光子技术的第一人,将来教授,博导,甚至院士的职称都会接踵而来,正可谓前途无量。相形之下,眼前的这点事,还能有什么难处呢?
“何晴子,你,过来一下。”李东胜叫住走在前面的何晴子,那时刚好一阵猛烈的海风吹过,何晴子转身时,一头齐颈短发像火焰般猛地腾地,盖住了脸。李东胜三步两步冲上前,一手搂住她肩膀,用身体挡住风势,另一边抓起女孩的手,说出了他人生中第一句温柔的话,“跟我在一起吧!”
海岛的远处有一片苍翠的森林,成片树木在海风吹拂下慢慢倾倒,繁茂的枝叶仿佛经不起风的热烈追求,娇羞地蜷曲着腰身。半空里一群海鸟乘风滑翔,洒脱如御剑飞行的仙人。李东胜忽然想起了庄子,那还是高中时读过的文字,这时候都清晰地显现在脑中:鲲鹏之鸟,翼若垂云,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晚上,李东胜送何晴子回到宿舍,他们走得很近,但并没有搂抱和牵手。李东胜第一次热恋,感觉一切都太美好,不能要得太多,否则,嫉妒的老天就会给他设置些障碍。今天已经足够幸福了,可以铭记一辈子,他不是个贪心的人,不想要幸福来得太快,太猛,细水长流才是最好。
到了宿舍门口,要分别了,李东胜也只是轻轻握了一下女孩的手,道了声晚安。何晴子走进了门,却停下来,转过身对着他微微一笑。那时星光皎洁,女孩的脸上微微闪着红光,在夜色里分外诱人,李东胜很想冲过去抱她,可最后还是忍住了。直到女孩消失在视野,才转过身来,抬头看见满天星光,照得城市处处生辉,宛如天堂。
多年以后,即使李东胜与何晴子吵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他始终都没有提起离婚这两个字,因为那一夜,那个星光下的女子,已经深深刻进了他的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