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晔成元十一年,九月。
新科举人楼万承身着素色圆领青袍,头戴四方平定巾,脚蹬玄色高筒毡靴,入了秣陵城。
他是要前往城中的榆陵书院求学。
走了半日,只见一小山丘立在他的眼前,山脚下有一处青瓦白墙的宅院。楼万承向那头门望去,只见上面写着“榆陵书院”。
他连忙奔至门前,整肃衣冠,轻叩叫门。不多时,便有一身着鸦青短褐的小厮前来应门。
“老爷万安,敢问贵姓?”
他作了一揖:“免贵姓楼,在下从豫章慕榆陵书院盛名而来,想在此求学,以待会试。不知可否入院读书?”
小厮笑道:“楼老爷既已中举,自然是可直接入院读书的。小人竹枝,请楼老爷随我来。”
他随着竹枝来到东面的一间厢房,那房正中的条案上摆着一扇小巧精致的座屏,屏上画着一人在海上奋力地摇着一只小舟。
条案的两侧立着两架一摸一样的高几,上面各放着一盆金棱边。条案上方则挂着一匾额,题着“立身正”。
只一盏茶的功夫,竹枝便摆上来一盘清水笋,一盆白斩鸡,一盏莼菜汤,和一碗压得实实的香稻饭。
他看得呆了,在家时虽也有在午间用些点心的习惯,但不过是吃些糕饼茶水,哪有如此排场。
竹枝笑道:“楼老爷远道而来,虽不好立马食油腻荤腥,但也须补气益神。小人便从厨下挑了这几样,不知合不合楼老爷胃口?”
他忙道:“也多谢小哥费心,这便已是极好了!”
待他食毕漱口后,竹枝又奉上一盏茶,并一小盘软香糕、状元豆和白云片。
用过点心后,他身心欢畅,一边喝着茶,一边和竹枝攀谈起这榆陵书院里的四位名声在外的人物来。
只见竹枝清了清嗓:“第一位相公姓钟名开仪,是太傅钟思鼎老爷的小公子。圣上体恤钟太傅年老多病,七年前便放他回乡。现今虽顶着个‘太傅’的名头,但也没什么差事。
“不过钟家财帛深厚,钟太傅守正持重,秣陵又是他老家,城内住着的宣王爷也对他恭恭敬敬的,官老爷们就更不敢轻慢他了。
“钟开仪相公是钟太傅四十多岁上得的,全家上下宠得不得了,大家都以为会养出个纨绔子弟来。谁知那钟相公年少有才,十三岁便中了举人,可把整个秣陵都惊着了,都说他是天权星下凡!
“后来榆陵书院开园,钟太傅便把儿子送去读书。虽说钟相公有些贪玩,好听个曲、看个戏,也有人曾在城中见到他吃茶闲逛,但他在课业上从不放松,才思又颇为敏捷,就连徐山长对他也是十分赞赏的。
“钟相公生得面白如玉、双目清亮,常握着一把折扇,好谈古论今,跟店家、小二说话时也毫无架子,是个风姿俊朗、文质彬彬、谦逊守礼的人。”
楼万承听得点头不已。
“这第二号人物名唤元济,是新进内阁首辅元浦望老爷的三公子。元相公三年前中了举人,今年算起来该有二十一岁了。他少年老成,性情沉稳,常是面无表情,也极少言语。只是七年前……”竹枝忽然压低了声音:
“七年前,他和元首辅不知怎的,大吵了一架,元府里砌了老高一面墙,听说父子两个在一个宅子里住着,却从不见面。
“未曾想到他这样一个淡默的人,两年前在京都看上元节灯会时,和大理寺少卿陆制林老爷的二姑娘一见倾心。据说当天晚上竟破天荒地去求了元首辅,非要定亲。
“结果陆家回话说二姑娘还小,不着急选婿,他竟亲自上门,发誓说绝不再与别家姑娘相看,只等陆家二姑娘,这才结了亲,等过几年陆姑娘大了再完婚。
“不过那年元相公会试无名,之后他就离开京都,来了书院。哎,不知那陆二姑娘是怎样的一个仙女,把首辅的公子迷得这样!”竹枝感慨不已。
“还有两位名唤范适培和成煊的相公,皆是还未中举的秀才。且先说说范相公的爹范轼源老爷,那也是一号人物,早年间是中过会元的。谁知此后他无心仕途,竟回乡办了个制书坊,又开了家书铺,做起了书商,旁人都称他作‘会元书商’。
“可叹的是,他就是做个书商竟也做到了头名!不光秣陵府中十有八成的话本戏本、经书讲义都出自他家,就连钱塘府那些个有名的书肆也出售他家编梓的书,也不知这许多年里积累下多少田产铺面、金银财宝。
“那范适培相公今年十七岁,虽然在课业上并不如钟相公和元相公,但他异常刻苦。闲时就帮着范老爷打理书肆,据说对制书、刻梓等一干事物尤为熟悉,如今也开始做辑订人了。最想不到的是,范相公竟是钟相公的学生!只是不知个中原委。”
“再说那成相公,他家本是行伍出身,成老伯爷中过武状元,又在靖难时立下大功,这才得了个世袭的伯爵。到了成相公一代却突然发愤读书,说是皇家虽给了极大的恩赏,将来却不愿做只会拳脚功夫,但不懂行军打仗的闲散伯爷。
“成老伯爷听了直夸成相公有志气,便送他来了书院。成相公日日习武又能耐得住性子读书,去年刚中了秀才,也不过十二岁。虽算不上天资过人,但也难能可贵了。”
楼万承听得入神,感慨道:“万万不知这书院中竟有如此传说般的人物,有极好的家世门第,又能潜心求学,真是让学生汗颜!汗颜!自愧弗如啊!”
“楼施主太过自谦!这四位确实是难得的人物,但这城中也并非人人都是如此。”
“想必楼老爷应该听说了,那些没有举人功名的学子,须参加书院每个月的入院小考,通过了方可在此读书。”
“小考这事我倒是也听说了一二,据传不仅仅只考经书要典、策论时议,还考过一些为人处事的道理?”
“正是!徐山人长特别看重学子们的人品、特性,觉得品格不佳者就算入朝为官,也容易为谋私利而误了朝中大事。所以不仅是入院小考,还有入院后每三月一次的堂测也会考这些题目!”
“看来徐山长是想为朝廷教授学识和品格兼备之人,真是有远见卓识啊!”
“谁说不是呢!去年城里有个叫的张士俊的富商,想把他那顽劣不堪的独子张逊送进书院。那张公子入院考当天规规矩矩地来了,不成想一落笔竟是个白丁,还暴露了粗鄙的性子!”
楼万承听得入神,忙问:“他都答了些什么?”
竹枝笑道:“那时策的卷上问道‘与虎谋皮,可否?’他答‘可,老虎皮子好,多谋几张,时穿时新’;而考教品格的卷子上只一道题,‘何为良友’,他答‘吃耍玩乐,同享美色’,把批卷的教习气个半死,直说这么多年来,月月都有小考,却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的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