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叹此一事在秣陵城中却随处可见。稍有财帛之家,不论男女皆衣着越礼,繁丽华贵,与国朝推崇的清简质朴大相径庭。庶民士绅不以为耻,反而渐成攀比之势,今日李家妇人珠翠盖额,明日孙家女儿金钗满头。男子皂靴也以金丝银线绣制图样,如此无视国朝法度,明为越制,实为僭礼!”
众人听得点头。钟开仪又道:
“通观历朝,礼制之废,常起于风俗之坏。风俗坏而民无度,民无度而欲滋生,欲滋生而礼制废。一朝之制,为一朝之法度,若无人守礼遵法,天下混乱不治,圣上与朝中诸位大臣纵有千般手段,又当如何保世安民?学生浅论拙见,但请夫子与诸位学友指教。”
彭夫子点了点头:“有些道理。还有哪位愿论一论?”
众人啧啧称赞:“夫子,知守兄真知灼见,谁会想到一富家公子的穿着也能映射法度,这般才思,实非我等所能及!”
此时,窗外也有二人驻足细听。一位身着月牙色道袍,头戴玄色四方平定巾的中年男子笑对另一青布道袍、髯须低垂的中年男子道:“榆陵得人。”
“文邕兄谬赞!说实话,开仪有此论,我并不惊讶。他天资过人,自小便有举一反三之思,又肯下功夫读书研习,成才是早晚的事。只是他一路行来颇为通顺,没受过什么击打,我只担忧……”
“贤弟不必思虑太甚,众人皆有造化。我看钟小公子虽然锦衣玉食养大,看似不知疾苦,但他天生一派活泼达观的性子,将来即便有千难万难,也不会一蹶不振,以致失了本真。”
“文邕兄最擅形家,你既如此说,我便放心许多。来,我们到堂上再叙!”
说话间,两人便往正堂走去。原来那戴着巾帽的男子是钦天山上钦天监的监正彭文邕;而另一位髯须男子,则是榆陵山长徐恭益。
二人在堂上坐定,徐恭益道:“文邕兄今日为何亲自下山采买?”
彭文邕面带忧色:“我此番下山是特来找你的。我前日观星,见荧惑隐现,似有异动,恐怕二十年内有留守之象。况且紫微垣愈发暗淡无光,我甚是担忧,连夜呈报上奏。万幸太微、天市二垣尚能稳固,还可暂享太平。只是中朝之事,却是不能再拖了。”
徐恭益不解:“紫微垣乃帝星,如今圣上正当盛年,怎会暗淡起来?那荧惑本就时隐时现,难追其踪,荧惑守心百年难现,难道真的会到如此境地吗?”
“星象更变本就难以捉摸,大烨如今看似太平繁盛,但你我皆知圣上身边有何人在。荧惑守心是大凶之象,若是真的发生,恐怕你我也难避厄运,还是要早做打算。
“辅望兄虽贵为国朝首辅,想必也多是勉励支撑,是时候添些左膀右臂了。他近日可有信来?”彭文邕问道。
“他说让开仪和济儿准备明年开春的会试。只是我总觉得,要将榆陵的声势在中朝做大虽非难事,但仅凭几个官员或是这小小书院,实在这难以获得天下人的认同。榆陵一派缺了一位能够撼动天下儒生的领头人。”
“若说此前我还暗自担忧该如何选出这样一人,今日学堂旁听片刻,便知那人该是谁了。”
徐恭益有些惊讶:“你是说开仪?他今年才二十多岁,年纪尚轻,又还未入中朝效力,如何能成榆陵魁首?”
彭文邕微微一笑:“敢问你是如何成为榆陵山长的?”
“我年少时虽有些散漫,但后来苦读多年,有功名后忠心效力朝廷,又得了些虚名,才做了榆陵的山长。”
“那钟小公子自然也当如此一步步行来。他现今已有学识,得功名、入中朝只在朝夕。但是一个让天下人都知道他的机会却是难得,少不了需要我们去替他谋划一番。”
“依我看,这机会不如造在他会试之前,若是入得中朝去,想再有什么时机,也就难了。”
彭文邕喝了口茶:“不如就在榆陵书院主持一场‘清议’,至于论题么,我看今日他们由服制的逾越引出对礼制和法度的论说便很好。先造声势,再入中朝。”
“正合我意!榆陵书院虽然在仕进上有些虚名,但始终没有向世人表明我们的态度和思虑,正好借这个机会展示一番。虽说是为着开仪,但除他之外,榆陵中也是有几个能在学识上独当一面的,是时候让中朝和世人看看我们榆陵子弟的风骨了!”
“榆陵子弟皆是你精心选拔、教导,自当与众不同,何况将来他们中的好些人都要身担大任,品格、学识缺一不可。此番尘世显名,虽说会得世人之仰望,但也须时时提防那人的算计,别让孩子们无辜遭罪才好。”
徐恭益点头道:“说的是,不过目前看来,那人只与在朝之人作对,又忙着捐官的私差,再加之我如今已失官职,也无意入仕,只是做个民间的闲散山长,教些学生,估计一时之间,那人并不觉得我和这些未得功名的学子们能是他的威胁。这样倒是给了我们一些机会。”
“这五年,钟小公子和元三公子在秣陵韬光养晦,一直没有参加会试,守的是‘潜龙勿用’之理。如今也该是‘见龙在田,利见大人’的时候了。不过,若是突然办起这论说服制的清议来,未免有些奇怪,总要有个契机才好。”
徐恭益笑道:“契机嘛,倒也不是没有,文邕兄且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