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墨轩不意季显竟说出仓州竟有人贩子买卖人口，他怒道：“贵贱有别，大旭律有定，不得以良人为奴婢，仓州府居然明知故犯。”
“不然呢？难道叫灾民易子而食吗？”季显反唇相讥。“仓州府大旱非止一两年，朝廷每年送往朱雀国的岁贡就占走了全年所收赋税的将近一半，剩下的要应付朝廷上下各处衙门的日常开支，加上对仓州的赈济，常年入不敷出。前几年就削减了对仓州的赈济，仅维持着不饿死人，每家每户就这样熬着，直到家里有人生病。生病了就得看病抓药，这让多年来田地颗粒无收的人从哪里拿钱？蓬门荜户、家徒四壁，全家上下能换来钱的唯有当月余粮！这就是为什么当地官府要一次性给足一月的口粮，是让他们有个应急转圜的余地。让他等死，还是拿出家里人活命的余粮治病救命？倘使拿粮救了命，然后呢？是易子而食，熬到下一个月发粮？还是卖了其中一个孩子，让所有人都能活下去？”
季显一句紧接一句的追问压得墨轩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从未想过仓州境况如此之惨烈！其境之惨，他闻所未闻，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令他不寒而栗。
“哎呀，季显失言了。那些仓州的昏庸禄蠹，的确是祸害了百姓。要是墨大人这样循规蹈矩、奉公守法的大人主政仓州，才是仓州之福。只消做得一两年刺史，仓州也安宁了，朝廷再不用赈济，仓州百姓再无需挨饿，大人也可打道回京，青云直上了。”季显话锋一转，认同起墨轩来。
墨轩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知他是在用反话讽刺自己的做法只会饿死百姓，肯定那些放任人口贩卖的仓州官员才是真的活人性命。他也是仕途中人，深知当地官员所冒的风险。入奴籍是要官府过手文书的，纵容良人为婢明犯大旭律，罪责比赈灾不力大多了。每日发放赈灾粮便是尽责了，灾民无力看病，病死他自病死，与官员无咎，至多因人口减少过多对官员罚俸降职，但若是敢犯国法，丢官罢职都是轻的。他们超乎寻常的处事之法，对于行事向来规规矩矩不出格的墨轩来说是个莫大的冲击，他不知道人竟可以如此不管不顾，公然拿着自己的前程性命冒险。
还有季显，之前他明明不声不响，只会笑脸问好，是个出了名的规矩人，在御前除了禀奏“内外厢平安无事”外，从不多说一句话，因京城街头豪奴斗殴被人参了也不敢据理力争，一径伏地请罪。这一年多他给墨轩的印象是漂亮当朝第一、胆小举世无双，除了一张脸外一无是处，胆小怕事又很无趣。墨轩在他刚接任左金吾卫大将军时还关注过他，后来发现他就是个绣花枕头后，再没有注意过他。季显也一直都安安静静地待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从来不会作出任何吸引人目光的举动。如今看来却是自己走了眼，他心机之深沉不容小觑。
想到此处，墨轩胸中翻腾，冷笑道：“季将军好能耐啊，管着京城的街头还能把仓州的事摸得一清二楚了。”他生在高门不知人间疾苦，季显也是同样，虽然父母无靠，但也不至于对于远在几百里外的仓州情形知道得一清二楚，若说没有事前打听过，他却是不信的。
季显闻言，轻声道：“我身边的小童儿问画，正是来自仓州，就是方才跟着你家兰熏姑娘的那小子，小时候饿得狠了，有些贪嘴，知道有吃的就管不着腿要跑去。我懒怠约束下人，纵得他行事没个规矩，让墨大人见笑了。”少年人把头微微垂在一边，眼帘半落，密密匝匝的长睫毛掩住了眸中的水色。
墨轩不意季显竟说出这番话来，倒是自己猜忌之心太重了，他到底面子薄，瓷玉般的白脸微微一红，清了清嗓子想道歉，可心高气傲的他实在说不出口，只得低声一句“墨某失礼了”当作道歉。这是他首次向人低头，之前就算对太子，他也是指直言不讳、据理力争。但此次冤枉了季显，却是他的过失，装聋作哑就此揭过，与他为人不符。
季显不以为意，笑道：“墨大人心思缜密，能够洞察为人不觉之微处，季某佩服。季某因缘际会知道了此事，才想出了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对策。否则只怕仓州百姓等不到余下的赈灾银了。从去年开始，各地的常平仓已经没了存粮，靠着从各州县买粮维持赈灾。这次赈灾粮本该在入秋裕州粮食丰收后就送往仓州，却出了裕州贪墨案，以次充好送去霉变米粮吃得灾民上吐下泻，本就孱弱不堪的灾民多人暴亡，仓州又断了粮。
以前好歹还有赈灾粮接济着，可现在赈灾粮出了问题，仓州百姓全赖米商手里的米存活。米商又借机抬价，全靠当地官府以不得私抬米价之由强行弹压着。那些坐贾行商，不求他们心怀家国，可也不能趁火打劫，既是我大旭子民，为人处世的良心二字，容不得他们丢弃。
再说了，做买卖本就是有赚有赔，只能他们趁灾勒索，就不兴他们赔钱吗？他们把灾民当肥羊，我还倒要把他们当肥羊，让他们尝尝挨宰的滋味。”
说完，那种小心思得逞的狡黠笑容又浮现在季显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