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偌大的墨家、仆役如云的相府，墨轩一人于凛冽的朔风中禹禹独行，他此时的心绪与脚下平稳的步伐截然相反，难以遏制的焦虑搅动得他的身体也闹腾了起来，自昨晚起水米未沾的空腹在钝痛中灼烧着，身上寒冷彻骨，腹中火烧火燎。但他的性子是断然不肯逃避的，纵使心中万分抗拒见母亲，也会强迫自己去面对。
墨轩拖着步子正往前走，迎面突然飘来点点飞絮。他停下脚步定睛一看，原来竟是下雪了。他矗立于雪中痴痴地看着漫天的飞雪，忍不住伸手去接晶莹的雪花，感受无暇玉雪给予的抚慰，胸中涌动的焦灼不安随之渐渐抚平。幼时畏寒怕冷，不喜霰雪，如今反而越来越喜欢秦雪了。白雪无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银霜铺地，掩盖了路上的沟坎崎岖。晶莹剔透、纯一无杂的霜雪总能令他心安神泰。
享受了片刻安宁后，墨轩又继续前往墨夫人处。墨夫人的院子空空的，连个禀报的人都没有了。墨轩每次来给母亲请安时，都会等着看门的婆子通传，然后才进院，这次没人传话，他便径直往里走了。在走过院子天井时，他神差鬼使地往井边看去。泥地上已然覆盖上了点点绒雪，反倒把被土壤自身的暗色所掩藏的错落层次突显出来，让井边的脚印无所遁形。
经年累月承受打水者夯实的泥地已然到达极限，不会再为日日踏足于其上者留下印迹。但是，此时井边却出现了几个明显的脚印。墨轩心中一动，留下足印的人应该比平日里来打水的人要重上许多，且脚印又大又宽，不似一般仆妇，应该是个男子。但是院中厨房皆是丫鬟婆子，哪来的男子？
墨轩狠狠咬了咬唇，本就失了血色的下唇泛出青白色，与他煞白的脸浑然一色。他死死盯着眼前的足印，直至双眼犯疼，疼得眼中雾气涌动，疼得心如刀搅。他闭上眼定了定神，再次睁开后，足印赫然在目，打破了他寄希望于眼花的幻想。
忽如其来的疲惫一下子击倒了墨轩，令他本就沉重的腿重如千斤，浑身脱力的他几乎迈不动步子。在撑不住要倒下之前，他咬牙拖动虚软的脚，挪到井边树下，靠在树干上让自己缓过来。
消失的气力总也没有恢复，墨轩就一动不动地倚着树支撑自己，也不知过了多久，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那是估摸着夫人发作完了的的一众仆妇回来了，她们怕惊动了墨夫人，悄悄地摸了回来，但她们自认为的悄无声息，却瞒不过墨轩的耳朵。
他想避开众人，可不配合的身子让他只能颓然放弃，继续一声不吭地靠立在树下，以致回来的诸人正与他撞了个正着。这一与墨轩打照面，众人心中皆是暗暗叫苦，瞧他那脸色就是刚挨完骂，这时候与他碰头，何异于撞上了瘟神。虽说大少爷被夫人责骂后，从来没有迁怒过她们，但以前没有，并不表示以后也不会有，保不齐现在他就要拿他们开启这头一遭，被挂树上一天一夜那销魂的滋味，没有人想体验，当日拿二人可是在榻上足足躺了三天才起得身来。
再是惧怕，也没法转头跑开，众人只得硬着头皮向墨轩请安。墨轩两眼直勾勾地看着眼前人堆里的厨娘，把她看得心里发毛，深恐大少爷要第一个拿自己开刀。
“院子里的人都用过早膳了吗？”墨轩冷不丁冒出了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来。
厨娘不知其意，战战兢兢地回复道：“都吃了，都吃了。”
“所有人？”
他这一问，厨娘不敢确定了，仔细想了想，愈发不敢断言，扯起笑脸，小心翼翼地道：“院里人多，老婆子错眼漏过一两个也是有的，让她们自己说，吃没吃过，自己最清楚。”
诸人皆道吃过了，又见墨轩脸色吓人兼问得离奇，纷纷拉出人证来，把谁看见自己吃了都交代个清楚。这时有人喊道：“夫人没有用过早膳，秋语不见了踪影，夫人担心得什么也吃不下了。”这话说得乖觉，墨夫人岂会担心一个下人，要说她发脾气不吃还差不多。
此言一出，墨轩身子一晃，几乎栽倒在地。一干仆妇看了，心中啧啧称奇，看不出来大少爷如此关心夫人，就为她没用早膳，担心得站都站不稳了。眼见墨轩似乎没有寻她们晦气的意思，这些人的心思又活泛了起来，不乏有人暗暗揣测，大少爷卖力表演仁孝，是否要举孝廉了？但白身是要靠举孝廉入仕，墨轩已然官居高位，做这样无厘头猜测的人并不多，可别的想法也没好到哪里去。这些有好事者们面上维持恭顺平静，心中波涛汹涌，把各种可能都罗列了个遍，从想墨夫人为自己订一门好亲事，到讨好母亲让她在二小姐面前为自己美言以博取今后大旭皇后欢心，不一而足，乃至连私藏了秋语，求母亲准许自己与她双树双栖，也被考虑了进去。而不管他们的揣度如何，都一致认定，墨轩是在为获取某种好处，伪作母子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