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冬日的晚风冷冽似冰刀，呼啸着往人骨头里钻。季显虽不是衣衫单薄，却也只穿了是普通的冬衣，在京城尚且不足以御寒，更何况在京城以北的仓州。墨轩略一回想，发现自打去年季显入朝后，竟没见过他穿裘皮御寒。
墨轩脱下了身上的貂裘大氅，递给季显道：“我有内力护身，这大氅只是个摆设，我素来嫌它累赘，白天奔波了一日有了累了，这一身沉甸甸的坠着难受。不如你帮我穿了回去，让我也好松快些。”
季显笑道：“巧了，我打小穿得少，穿多了也难受得紧。有什么好吃的我可以代劳，这个忙我就帮不了，青鸾还是自己穿回去吧。”
说完，他向墨轩莞儿一笑，突然双足发力跑了开去。“既然青鸾不堪重负，那就让我捡个便宜，与你比比谁先跑回州衙。”
“你耍赖偷跑。”墨轩把大氅往身上一披，追了上去。他没有使用轻功，只不远不近地缀在季显身后陪着他一起在岁暮天寒的冬夜里迎风奔跑。
季显跑着跑着，突然停下了脚步。他抬头仰望天际，漫天的乌云遮盖了星辉月华，天与地皆笼罩于黑暗中，目之所及只有一片昏暗。他伸出手，掌心向上，以肌肤的感受去证实心中的猜测。
一丝丝冰冷的洳湿在他掌心晕了开来。下雪了！季显惊喜万分。记忆中，他对冬天最初的认识就是一个“冷”字，无孔不入的冷气从足底，从脸上，从四面八方钻进身体，沿着奇筋八脉走遍全身、深入骨髓，寒彻心肺。因而有记忆以来，他便讨厌冬天，越寒冷的日子越讨厌，尤其是大雪初融的冬日。他的小院没有地龙、没有炭火、没有暖衾，只有一件祖父留下来的皮裘，保暖的狐裘曾经华丽无比，可经不住天长日久用得多了，缝缝补补之下成了百结裘。但即便是被无处不在的缝补痕迹破坏了其华美，这仅有的御寒之物对他来说仍是弥足珍贵。白日里，清姨用狐裘包裹着他，教他读书写字，小小的身体完全被大大的裘衣裹得严严实实的，寒冷被完全隔绝了开来，身上暖暖烘烘，舒服极了。到了晚上，狐裘就盖在他身上，成了他的被子，伴着他一夜好眠。
但是祖父的狐裘只能在屋内护着他，到了屋外，却无法为他抵挡雪虐风饕。无论拖天扫地的不合身，还是寒酸落魄的百结补丁，都不该出现在他身上，作为安定侯的嫡长孙，他的穿戴不能有损身份。
身份这种东西，春风得意时锦上添花，失时落势时雪上加霜。失势的凤凰不如鸡，空占着个虚名，落难时，上不得，下不得，生生被挂在半空，任由风侵雨袭，谁都可以踢上几脚，谁都乐意踢上几脚。往昔的显赫反倒成了别人嘲笑的由来，束缚自己的枷锁。圣人尚云“仓廪足而知廉耻”，可到了他这儿，就因为一个虚名，廉耻便得放在衣食之前，令他饱尝挨饿受冻之苦。
更为可笑的是，造成不体面的始作俑者明明是那个生而不养的人，与他一介幼 童何干？又与早已埋骨九泉的祖父何干？怎地就要他来维持体面，要他祖父来承受那人不体面招致的恶名了？难道就因为他孤苦无依，祖父无法为自己辩白，所以就该受尽嘲笑讥讽吗？
季显想不通，却不得不遵循，如若不从，只消摇唇鼓舌造出声势来，自然众口铄金，排山倒海而来的喊杀声便将人往死里逼。口含诛心剑，舌藏杀人刀！这则至理名言是用血淋淋的教训铸就的。杀人诛心，身心俱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