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在最顶层的会议室——这里甚至还有一个像模像样的会议室, 簇新的足以让人确信, 它从未被启用过。
江奕奕站在窗旁,俯瞰远方。
白沧靠在会议桌旁,跟导师对话时, 目光落在江奕奕身上。
“星狱的反应速度真是从不让人失望。”
导师坐在会议桌旁的椅子上,慢悠悠的泡茶, 闻言瞥了眼白沧, 侧头对神经紧绷的白狼和小个子道:“你们先回去吧。”
小个子嘴唇动了动——不同于他们的全副武装,导师本人什么都没戴,以一种过于轻松的态度暴露在两个极端危险的能力者面前。
就这样让导师跟医生他们单独相处, 未免太危险。
小个子冒出这个念头,还没开口,白狼先沉声应下了,他拽了把小个子, 朝门口走去。
小个子习惯性的跟上对方的脚步, 步伐有些犹豫, 但一直到离开, 也没开口。
会议室的门重新合拢。
导师收回目光,视线掠过白沧, 停顿在江奕奕身上:“医生想见我?”
从高处俯瞰大地, 地面上的一切都显得无比渺小,看不真切,让人产生某种超脱于世俗的错觉。
“我记得我跟小个子说的是半个月后。”
黑色的小点从空旷地面上显现,起初几乎重叠, 在稍稍停顿后,重新分开,朝不同的方向走去。
“但白沧眼下的情况,似乎已经不必等到半个月后了。”
导师有条不紊的继续泡茶:“眼下这个情况,也没必要浪费时间在无关紧要的地方。”
他手执茶壶,茶水缓缓注入茶杯。
“何况,我们都清楚对方想要的是什么。”
他将倒满茶的茶杯推到另两个位子前:“医生,教授的优点那么多,何必学一个算不上好的?”
北区大地上的风景一成不变——当然,这更有可能是因为江奕奕看到的只是一层用来舒缓情绪的模拟环境层。
鉴于江奕奕第一次来到北区时,小个子跟他介绍过单向活动区的存在,他并不能排除视线被欺骗的可能性。
江奕奕收回视线,看向会议桌旁一坐一站的两个人。
气氛并不显僵持,大概是因为导师身上那股奇妙的亲近感,很难让人生出敌意。
而白沧显然对导师没有任何兴趣,他靠着会议桌,目光仍停在江奕奕身上,在江奕奕转身之后,两人的目光对视了一秒,又极为自然的错开了。
江奕奕坐到导师对面,喝了一口茶:“大概是因为你们比较急,但我不是很急。”
他放下茶杯,看向因为这句话而显出几分无奈的导师:“而且我也要确保,白沧的情况确实稳定了,才能有底气跟你对话。”
“如果是医生的话,”导师拿起茶杯朝江奕奕虚敬了敬:“你就是这场对话最大的底气所在,不是吗?”
白沧拉开椅子,坐到导师跟江奕奕的正中间,他拿起茶杯转动了下,杯内的水荡漾出一层层涟漪,才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接过话茬:“你说的话总是这么好听。”
他瞥了眼导师:“连理直气壮的利用也能说出虚情假意来,不愧是你。”
导师眉梢微扬,目光在白沧毫无波澜的表情上稍稍停顿,重新落回江奕奕身上。
“看来,医生跟他谈的不错?”
他拎起茶壶重新给江奕奕倒茶,眉梢低垂,毫无攻击性:“或者说,好得有点超乎意料。”
随着水流的缓缓注入,茶杯的水面不住荡漾,像是随时会漫出。
导师不紧不慢的继续道:“完全把他拉到医生那边去了。”
白沧伸手将即将满溢的茶杯从茶壶下挪到江奕奕手边。
导师的手一顿,止住茶壶倾斜的弧度,侧头看向白沧。
“别烫到他了。”白沧平静的跟他对视了一眼:“让医生来见我的时候,你难道没有做好这个心理准备?”
江奕奕喝了口茶,旁观略显对峙的两人。
“这个发展未免太出人意料。”导师放下茶壶,语气仍是一贯的温和:“医生比我们想得还要有魅力。”
白沧侧头看了眼袖手旁观的江奕奕,深以为然:“确实,没有人会愚蠢到忽视他。”
江奕奕放下茶杯,插入眼看要变成彩虹屁大会的对话:“这不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重点吧?”
导师收回视线,看向江奕奕:“跟白沧叙两句旧,确定下状态。”
他轻描淡写的将话题带回主题:“逻辑、思维以及反应都处于正常水平。”
“我原以为,医生进展之所以这么迅速,是因为医生的能力掩盖了白沧失控的表象。”
“但现在看来,跟我们原先设想的不同,白沧的失控确实得到了改善。”
“这让我很意外。”导师注视着江奕奕的表情道:“医生是怎么做到的?靠一次会面,短短几小时,彻底稳定白沧的状态。”
“这不就是你让我来见他的目的吗?”江奕奕平静反问。
导师扬眉:“医生做的比我想的更多。”
“因为你们总是在以自己为标准去评判他人。”
江奕奕十分平静且粗暴的拉满进度条,略过他们喜欢的试探和你来我往,直接进入了对话的核心话题:“我见你,不是想跟你聊我怎么做到的,而是告诉你,我能做到。”
江奕奕身体前倾,不容置喙道:“而现在,你愿意为了这个,付出什么代价。”
导师脊背笔挺,稍稍停顿了两秒,在对方的气势涛涛中,露出笑:“看来,我必须跟医生达成一个约定了。”
他声音低了几度,像是在自言自语般道:“跟医生达成约定的下场,可不怎么好。”
这些聪明人到底怎么回事?
说话是绝对不会好好说话的,一句话能说清楚的事情,非得来回倒腾两三遍,才算结束。
江奕奕对这种行为没有偏见,但鉴于他自认自己的智商没有对方高——而对话的时间越长,只会让对方从那些无意义的话中得到更多信息。
就好似方才导师跟白沧的随□□谈般,在你来我往之中,导师真正的目的是试探对方的状态,而不是江奕奕的魅力值。
所以江奕奕并不打算跟对方多说。
但导师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他对跟江奕奕说些废话有着充沛的兴趣。
“既然医生想知道我能付出什么代价,那就是……医生已经对此有所想法了?”导师平静的继续试探:“不如医生直说吧?”
他拎起茶壶给江奕奕再度倒了杯茶。
“你想要什么?”
对方将问题重新踢到了江奕奕这边,而自己却什么都没透露。
江奕奕转了下茶杯,在无数念头的浮现中,不可避免的冒出了有些危险的想法——在那之前,白沧按住了他的手。
“他的脾气可不好。”白沧侧头警告对方:“作为普通人,你偶尔也该有点自知之明吧?”
导师笑了一声,并没有属于普通人的自知之明:“你支持医生的态度过于坚决了……”
他若有所思道:“你确定,医生没对你做什么?”
他甚至还能十分自然的暗示白沧受到了江奕奕能力的影响,做出了非发自本心的行为。
白沧察觉到手下的轻微动作,收回按住江奕奕的手。
锋芒在江奕奕手中闪现,江奕奕的语调有些危险,但仍在可控之中:“回答我的问题。”
导师轻叹了口气:“能力者往往因为拥有超越人类极限的力量,而自以为是。”
他侧头看向江奕奕,批评对方时的模样像极了一位导师该有的模样。
“但哪怕你足以蔑视凡人,也该清楚,你从未脱离人类。”
江奕奕被气笑了。
他指尖动作一顿,旋转的刀片停下动作,乖巧的立于指尖。
“当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否意识到,自身的狂妄自大?”江奕奕提醒对方:“自始至终,星狱才是那个,将所有能力者束缚的存在。”
“导师,不是偷换概念,就能正义凛然的指责对方的。”江奕奕注视着导师,黝黑眼眸里浮动着光:“在我要求你回答问题时,将指责的点扩张到能力者和凡人之间……”
“你忘了一点。”江奕奕轻声细语道:“我从未承认过我是能力者。”
“我以凡人的身份跟你对话,可不是为了得到一个蔑视凡人的能力者的指责。”
“相反,擅长用此来指责其他人的导师你,似乎没想过,自己的狂妄自大?”刀锋从江奕奕指尖消失,但远比刀锋更锋利的话语毫不留情的落下了最后一击。
“人类可从来不是一个会自认无能的存在,相反,有些人即使只是凡人,也有着远比精神状态异常的能力者更狂妄的自以为是。”
“制约着所有能力者的星狱,走在星盟最前端的研究,高扬着人类进化的旗帜。天然正义,肩负人类未来的星狱,什么时候低头看过真正渺小的存在?”
导师收敛了表情,平静遮掩了他的情绪波动,不存在任何恼羞成怒:“那么,这个真正渺小的存在,是谁?是平凡的芸芸众生?还是被控制在星狱内的能力者?”
“你对我的立场感兴趣?”江奕奕敏锐察觉了对方提问的目的:“我没有立场。”
“芸芸众生也罢,能力者也罢,对我来说,都一样。”江奕奕勾了勾嘴角:“他们有什么区别?”
白沧安静旁听了半天,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插了句话:“确实没有区别。”
对医生来说,都只是一个能力能解决的问题。
江奕奕看了他一眼,总觉得对方的意思跟他的意思不太一样,但没等他细思这其中的微妙之处,导师已然接过了话茬。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不管是出于种族、理想还是地理上的区别,他们总该有个落脚点,来支撑他们的一切行动。”
导师看向白沧:“就算是白沧,他也有立场,他庇佑着能力者,哪怕能力者在他眼里没有意义,他也依旧会为他们做些什么。”
白沧平静的跟导师对视,没对他的发言做出任何反应。
导师看向江奕奕:“但医生不同,从最初到现在,医生的态度就很奇怪。”
他微微前倾,拉近他跟江奕奕的距离,却不显丝毫压迫。
“高高在上的审判者,旁观人间的注视者。”
“你与世界脱离……”导师眯起眼,轻声道:“行为和资料呈现矛盾,或许这两者有一定的联系?”
江奕奕这次的沉默,是出于对对方的敬佩。
他清楚察觉他们之间的差距——作为身处局中的当事人,能得出离答案一步之遥的推断,未免有些超乎江奕奕的想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