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沉默了一小会儿,伤者看着好友的眼睛终于说了出来。
“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不能容忍的底线。你们黄龙党人不能接受国家一直这么忍辱偏安,而我以前以为我不能接受自己和母亲的性命之忧。可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伤者喘着粗气,像只拼命想抑制住咆哮的猛兽:“随着太上皇的病逝,嘉王即位已经是不言而喻的事了。可是,他不配做一名皇者,我才配!”
这是他有生的二十多年心里最大的一个秘密,从没有诉与任何人听,此刻当着自己这个唯一的真正好友的面,他再也忍不住的吼了出来。
“我已经跟你们黄龙党开诚布公了,我们有共同的利益,也有共同的敌人,你们不能再拒绝我的合作要求。”
“我们结党也只是为了保卫国家黎民免受外敌侵掠之苦。皇位纷争,我们并不想过多参与。”韩书贤淡淡地回答道。
“可我们都已经到达底限了是吧?”伤者问道:“嘉王继位后,李后一党必然更加得势,到时你们黄龙党的‘还我河山’怕是就真的变成一场大梦了。你们斗争了这么久?死了那么多人?难道你们就会甘心接受这样的结局吗?”
“我觉得你这言论有点失之偏颇了点吧?必竟嘉王只是懦弱,却并不像李后那么阴毒。或许有贤臣辅佐,也能有所作为呢?”韩书贤沉吟着道。
“偏不偏颇谁能保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和虚无缥缈的未来上面,终是不保险。甚至,可说这也是另一种懦弱,这有何以前一味自污的我又有什么区别呢?”伤者争辩道:“我若即位,必当与君同谋振兴大宋,然后再兴师北伐,观兵黄龙府城下!我相信这种承诺,嘉王永远不敢给你。”
“你怎知你现在的铤而走险不会是孤注一掷,可能全军覆没呢?”韩书贤叹道:“这真的不像以前谨慎的你,你现在就像是个眼红了的赌徒。”
“我是个赌徒了!那本《桃花扇》的戏文相信你也偷偷读过了吧,作为一个小小的举子,鞭笞朝政,映射李后,他们冒的险不比我们大吗?可是,他们赌赢了!不仅涉险过关,且还获得了太上皇的赞赏。”伤者喘着粗气,说道:“我也从小崇拜太上皇,可最后的那几枚‘烈马铁鬃牌’他没有给你们黄龙党,也没有给我们任何一位皇子王孙,却给了几名还在读书中的举子,你服气吗?从这件事上看,太上皇赞赏的是勇者,所以,我也要做一名勇者!”
韩书俊不说话了,伤者突然冷笑了起来:“难怪你的老婆会弃你而去,史家那位小姐有眼光啊!你空负了一个可以让你施展的好家世,却的确没有那个宋君鸿有种!”
韩书俊一直笃定的脸色变了,这是他唯一的伤疤,可自己的这个所谓的好友却专门拣着这个地方下手戳。他猛的站了起来,咬牙说道:“你也休想激我,你的事我会报告父亲和党内,但怎么决定,还是要听他们的。今天就谈到这里吧,我去通知符公公偷偷来接你回去。”
说罢他就起身向外走去,刚走了两步,又回身说道:“难怪大家都说你变的越来越讨厌了呢,你真的不是以前那个温良的你了。”
“经历了这么多,谁还能再说自己还是年少时的模样?”作者讥笑道:“在这不是你死,不是我亡的宫廷之中谈温良,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韩书俊沉默了一下,终于还是不再答话,继续迈步向前走去。
“别再被所谓的忠臣的本分给约束了,你们没得选了!兔子蹬鹰,尚知一博,此时不下定决心,日后黄龙党必被赶尽杀绝。”伤者在他身后得意的笑道:“事到如今,你们也需要我!你们依仗的太上皇已经没了,你们以前看中的嘉国公赵炳也被流放岭南去了,你们需要寻找一名全新的有分量的宗师子弟的支持。”
伤者把下巴高高扬起:“一名真正的皇子!”
待太上皇驾崩的哀讯正式布告天下时,已经是二月初的事了。
天下的普通百姓们悲惊交加,正在准备考试的士子们也是茫然失措。
好在据说太上皇临终前留下遗诏:“一个月后的京城会考要照常进行,不可因自己的离世而推迟这种为国选材的重要大事。”否则,刘羽、刘丛楠和方邵三人就可以收拾行囊,直接再打道回府了。
对于正在各地或已经进京了的举子们而言,太上皇帝的驾崩或许只是让他们感到伤心、吃惊、茫然或有点惴惴不安而已,但对于朝中的大臣们,却已经是完全忙翻了天。
李后的亲信一党,固然因此大出了一口粗气,但仍是要表面上装作哀悼;主战派们却要忍悲求坚;朝中的宰执重臣们开始在准备京城会试大比的同时还要着紧按排太上皇的丧葬准备工作,而部分心思活络的人甚至已经开始暗地里开始走马送礼,准备在接下来的人事变动上多谋得一点好处。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人人都明白的道理。
当天皇帝虽已即位五年,但身后有太上皇,身前有李皇后,实则朝政上的所有人事变动和背后的利益纷争,都是围绕此二人进行的。
太上皇退身而余威尤在,只要活着,其势便不动如山;李皇后急进而贪狠,趁着皇帝暗弱不停的扩张势力。这二人,在这五年中达到了一种微弱的平衡,虽然李皇后及其亲信貌似气焰嚣张,权倾庙党,但朝中和军中仍有一些重要的位置牢牢地掌握在太上皇亲信老臣的手里。可现在太上皇没了,朝中的形势立刻变成了李皇后亲信一家独大了。
或许,此刻只有身为皇帝的赵惇能够遏制李后一党对朝政的全面控制,可是,这个本应是天下第一人的大宋皇帝真的靠得住吗?
参知政事陈骙、同知枢密院事余端礼、枢密院副使刘诺、知阁门事韩侂胄几个人正木着脸站在政事堂中,谁也不说话。他们几个人都是朝中的重臣,当然重臣们远不止他们几个,但只有他们几个是在京中重臣中亲太上皇的,他们互相看向对方的眼色中都有着一丝苦笑,最后把目光都望向了同一个人——知枢密院事赵汝愚。
而对方托着一个茶杯一遍遍的划着茶叶,其实杯中的茶水早就凉透了,他也没喝一口,只是需要做件事驱赶心中的烦躁。
赵汝愚是汉恭宪王元佐的第七世孙,极少数以大宋朝宗室而能在朝堂上立高位的人,尽管他在宗室中只也只能算是一个旁支子弟,但大宋例来在生活上优待宗室子弟但在政治上却决不肯给予什么特权,任何一个宗室子弟要想入朝当官,甚至在仕途中出头,那么他不仅要和普通百姓一样挤身于科举,还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与小心才可能有所成就。
可赵汝愚却硬是在半年前开始做到了目前的高位。首先这得益于他是一个独立于太上皇与李后两党之外的人,独身一人,只忠诚于皇家,不群不党。尽管他也已经年届七旬,但在近几年越来越复杂的情况下,大概只有他才是太上皇、皇帝和李皇后三者都能接受的宰相人选。其次,这也是他个人能力的使然。
赵汝愚少年勤学有大志,曾说:“大丈夫留得汗青一幅纸,始不负此生,”太上皇乾道二年,他以一只笔杀入科举场中,竟考中进士第一,后在殿试中点为状元,极获太上皇的称赞。先后知任数州,官绩考评都极佳,现在竟是由文入武,知枢密院,可以说是德高望重。
现在,大家都在眼巴巴的等着他拿主意,他却仍是不发一言的等待着。
一柱香后,起居舍人彭龟年从外面匆匆推门进来,一屋子人的目光都又移向了他。可彭龟年也唯有满脸无奈的朝众人摇了摇头。
“倒底是为了什么?”赵汝愚冷着脸问道。
“官家说,官家说”彭龟年“说”了半天,脸憋得通红,却就是说不出来。
“官家倒底怎么说的?你大胆的跟我们讲出来!”赵汝愚把茶杯放下,缓缓地说道。
“官家说”彭龟年瞥了眼赵汝愚那张阴沉得很历害的脸,终于尴尬的接口道:“他说太上皇并没有驾崩,其实是和咱们串通好了想骗他过去好废了他的皇帝位,他不会上当的!”
彭龟年指了指额头上一块有点发青的肿块苦笑了一下:“我在官家面前哭求了一个多时辰,可官家最后却命内侍们把我打了出来,并说他决不会踏出他的寝宫,也不再允许咱们再踏足寝宫半步。”
“荒唐,荒唐!”赵汝愚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终于也忍不住怒声道:“身为一名皇帝,却整天怀疑别人要废自己,整天缩在寝宫中不敢见人;身为一名儿子,在父亲去逝后连面都不肯来见一面,还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这还像是个为人君、为人子的模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