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首诗,也不是单纯说的是男女之爱,更是家国之爱。”兮吉甫突然用一种深沉的口气说道。
“家国之爱?”
“此诗歌的作者,若非圣贤,便是高士,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句,又何尝不是国家社稷思得贤才之意?此诗此歌,可谓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堪称是诗中绝品,歌中杰作!”
方兴闭起眼睛,仔细品味一番,果然透过字面的诗句,还有更高远深沉的意味。
“可知作者为谁?”方兴不禁心驰神往。
“都是隐逸遗留之作,这类诗篇民间还有很多,都口口相传,脍炙人口。只可惜如今大周衰微,这些佳作名篇,大多散落,至于失传。”兮吉甫说道此节,脸露哀伤。
“那真是太过可惜……”
“我兮甲毕生的心愿,便是采天下之风,把这些诗歌编纂成集,将来能永世流传。”
“兮兄志向高远,真乃名士风流,小弟佩服不已。”方兴毕恭毕敬地对兮吉甫作了一揖,他不是官方采诗官,却绝对更胜一筹。
兮吉甫转而道:“小兄弟,你可知道夔的故事?”
“夔?何人也?”
兮吉甫娓娓道来:“他是舜帝的乐官,算得上是天下乐师之鼻祖。夔从小生活在荒僻边缘的地方,却极其擅长乐舞。后来,他得到舜的赏识,提拔为乐官,主理乐舞之事。”
方兴点头道:“大周崇尚礼乐,礼和乐并重,都是华夏文明之根基,看来源远流长。”
“一日,舜帝大宴天下,夔敲起石磬,让乐师扮成百兽,载歌载舞,此乃《韶》乐也,真乃尽善尽美之乐。听完之后,在座所有人流连忘返,如痴如醉。”
“不知此乐,我是否有幸一闻。”方兴心生向往。
“舜帝见此乐舞,说出了一句千古名言——‘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
“此作何解?”方兴今天听到了太多自己闻所未闻之事。
“五声,宫、商、角、徵、羽也;六律,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也;六吕,大吕、应钟、南吕、林钟、仲吕、夹钟也。六律六吕是为了调和五声,五声是为了咏唱歌曲,而诗词便是用来表达志意。”
兮吉甫言罢,方兴却痴痴站立原地,仿佛被璀璨的礼乐文明所洗礼。亡父曾说,圣贤只用乐舞便可治国,自己小时候还觉夸大其词,如今想来,乃是自己孤陋寡闻也。
久久,方兴才对兮吉甫道:“兮兄,你是对的。”
“什么?”
“昨日,小弟我误会你了,你绝非拈花惹草的轻浮之辈,你一定是那‘窈窕君子’,而那百夫长的女儿吗,想必就是‘淑女好逑’咯?”
“不错,不错!真是此理!”兮吉甫闻言,笑到岔气。
方兴趁机起了窥私欲:“兮兄,你如此倜傥风流,学识渊博,恕小弟冒昧,兄台以何为业呢?”
“兮甲此生所好,唯诗与歌而已。热衷诗歌之里,放浪形骸之外,岂不快哉?为何要囿于所业,给自己画地为牢呢?”看样子,这兮吉甫是一门心思想当个隐者。
我从小的理想便是出将入相,而兮兄却想效仿许由、伯夷这般的隐士,显然志存高洁许多。方兴拿对方自比,顿觉惭愧。
兮吉甫见方兴不言语,便道:“几年前,我特地去了周、召二公的封地,那里可真是诗歌的圣地。”
“周、召二公封地?当今太师和太保大人世袭之封邑?”方兴重新来了兴趣。
“正是,那里民风淳朴,果然是周公旦握发吐哺、召公奭甘棠遗爱之地,百姓安居乐业,大有古代贤王治下的风度。我在那采集的诗歌,可名曰《周南》、《召南》,等整编成册,一定交由小弟过目。”
“那是再好不过,”方兴喜道,“看来,兮兄便是把这采诗当成事业?”
兮吉甫笑而不语,而是指着沙洲上的一处茅草屋,道:“到了。”
方兴抬眼望去,这才发现在这沙洲之上居然还藏着一个栖息之所,另有天地。
“这是?”
“请进,此乃兮甲寒舍。”兮吉甫推开虚掩的柴扉,邀请方兴进屋。
从屋外看,兮吉甫的住所虽然别具特色,但屋里陈设简陋,空空如也,只有一张草席铺成的简单卧榻。
不过,兮吉甫却绝非穷困潦倒,他一口气拿出许多食物招待方兴,甚至有酒,这可是稀罕物。
方兴大开眼界,问道:“兮兄以采诗为生,哪里来的余粮?”
兮吉甫笑道:“老弟还记得你初识我之时,是为何事吗?”
方兴疑窦重重:“莫非拈花惹草能赚钱?”
“算是吧,”兮吉甫无奈地笑道,“镐京城里的国人们,生活乏味得很。姑娘、夫人们爱传颂些诗歌,兮甲便谱写乐曲、上门教授,学成之后,她们便用些货殖交换。故而兮甲虽不务正业,倒也吃喝不愁。”
这倒是有失风化,但方兴不敢明说,只是道:“这固然是好事,可为何国人们要追逐兮兄?”
“兮某本意绝非采花,这个中误会太多,”兮吉甫无奈地摇了摇头,“邀请我相见者大多为女儿身,却总托人谎称公子相邀,就这样,被其家人撞见,总是百口莫辩。”
“所以,兮兄就索性躲染缸里避风头了?”
唯大才子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二人想到昨日狼狈之事,不禁开口大笑。
笑得够了,方兴便呷一小口淡酒,问道:“兮兄如此文采,莫非是家学渊源?”
兮吉甫似乎被说中心事,突然神色恍惚,叹了一口气。良久方道:“方老弟,你我相识一场,既然发问,我也不便再隐瞒我的身世。”
“愿闻其详!”方兴收敛笑容,正色道。
“想必你乍见我容貌,便能猜出,我本非中土人士,更非镐京国人。”
方兴点头:“看兮兄样貌,确与中原人不尽相同。”
兮吉甫唉声道:“这便要从十五年说起。”
方兴心中敏感地一惊——十五年前,莫非兮吉甫的身世与国人暴动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