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了一大圈,周王静图穷匕见,将矛头直指虢公长父,显是在对国人暴动算总账。
这新天子好手段!他先是封赏虢公,又表其军功,原来竟是为了问诘其罪状。这等恩威并施的帝王之术,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周王身上使出,大出众人意料。
但虞公余臣毕竟见过大世面,他从周王静的厉声训斥中听出一丝端倪——少年天子声音微抖,这可不单是因为愤怒,更多的,是害怕。
周王静身为新天子,王位还没坐稳,就敢挑战连周、召二公和卫伯和都难以撼动的太傅虢公?初生牛犊不怕虎固然很好,但此举更像是小孩赌赛,未免有些太过冒失了吧?
虢公长父显然也镇定许多,开始委蛇:“禀天子,王师将士皆由国人组成,战时为甲兵,解甲即为国人,国人暴乱之时乃是兵变,虢长如何镇压?望天子明察。”
面对太傅顾左右而言他的反问,周王静略有慌乱。
他还太年轻,虞公余臣心道,少年心性沉不住气,虢公长父很快便能游刃有余。论老奸巨猾,明堂上还没人是他对手。
周王静沉默许久,面带愠容,快步走上玉陛,攥拳道:“太傅,敢问暴动后,周王师还剩几何?”
虢公长父顿了顿,作揖道:“暴动一经平息,孤不敢懈怠,赶忙整饬王师,才得以维持原先编制。”
周王静顿时勃然大怒,拍案喝道:“既如此,为何出兵彘林时是六军,归来后只有二军?将士们皆战死么?还是凭空而飞?”
众卿大夫未曾料到周王静大发雷霆,都是吃了一惊。很显然,少年天子早已掌握虢公长父吃空饷、虚报兵源的弊病。
可这恰恰是大周政坛这数十年来的“潜规则”。自共、懿、孝、夷四王中衰以来,除了高风亮节的卫伯和外,吃空饷一事,几乎所有公卿大夫都多少参与其中。周、召二公即便不愿监守自盗,但他们父祖一辈也不敢保证毫无前科。
故而,大周腐败日重,此事也积弊已久,只是没人捅破这层窗户纸而已。
面对周王静的发难,虢公长父继续选择沉默。
而虞公余臣也心下忐忑不安,当初进军汾隰,虢、虞二国抽兵脱逃,不就是担心此事暴露么?毕竟,吃大周空饷可以,但派本国士兵送命万万不成!(好奸臣,竟不知悔改。)
怕什么来什么,虞公余臣越不敢看天子,周王静却反而针锋相对。
“大司徒,七个月前,太保率大军出征北上时,与太傅虢公同领先锋部队者,便是爱卿你吧?”
不得已,虞公余臣腆着大肚子,战战兢兢走出队列,拜道:“正是微臣。”
“你倒是诚实,”周王静冷笑道,“余一人问你,尔等二公领先锋重任,为何刚到汾隰,还未交锋,便临阵脱逃?”
天子,你不会真当我虞公是“愚公”吧?我虽然胆小,但是也并非不打自招之辈。当初自己早就和太傅达成共识,这事要东窗事发,便只有一策——赖!死皮赖脸地赖!
虞公余臣故作惶恐道:“天子明察,当时京城空虚,我与虢公担心王畿有失,便调拨本国军马回防镐京。此……此事得到太保允许。”
“哦?是么?”周王静皮笑肉不笑。
但他并没有转而向召公虎求证,而是继续质问虞公余臣道:“大司徒,敢问你比前任大司徒芮伯良夫如何?”
这少年天子思维倒是跳跃,怎么突然从吃空饷转到临阵脱逃,继而又转移到芮良夫身上?虞公余臣被绕得糊涂,拿眼观瞧虢公长父,见对方露出意味深长的鄙夷笑容。
虞公余臣心神稍定,他多少能读懂老太傅表情——新天子三板斧已过,其所谓“杀招”,一旦面对积重难返的大周朝政,都不过隔靴搔痒而已。周王静,你还是太年轻!
“微臣与芮伯,不敢比也。”虞公余臣说得倒是实话。
十四年前,芮良夫苦劝周厉王无果,忿然辞去大司徒之职,其后虢公长父强烈推荐虞公余臣入朝为官,终取而代之。不过自始至终,虞公都没想过当芮良夫那般良臣,周王静的问法倒是稀奇得紧。
周王静背书一般:“圣贤周公旦设百官,以分职事。大司徒掌土地、民教,以佐王安邦。芮伯良夫辞官之后,反而民怨沸腾,以至爆发动乱,敢问是何故?”
这个问题显然不会有答案,虞公余臣更不会蠢到承认国人之暴动,是因自己尸位素餐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