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楚国使团出现之后,方兴却突然陷入沉思。
事实上,他自从在函谷关探寻出密道,立下夺关之功后,突然变得沉默寡言。虽然依旧陪伴在召公虎左右,但存在感似乎越来越低。
凡人皆有心魔,新心魔的出现,压得方兴喘不过气来——
想当初在赵家村时,野人少年方兴的最大梦想,便是出将入相、驰骋疆场,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过去一年奇遇迭生,野人方兴成了国人方兴,可离梦想越近,便越加发现儿时梦想已非所愿。
荣华富贵真的就好么?贵族的腐朽、公卿的无能、王师的羸弱、诸侯的昏庸,都让他失望不已。
驰骋疆场值得向往么?跟着周王师东征西讨,见惯了战争的残酷,战场上血流漂杵,重伤将士的残肢断臂,战死者临终前的哀嚎,让方兴倍感疲惫。
“止戈为武!”
这个念头在方兴心中生根发芽。暴力固然无法制止暴力,那什么才能遏制暴力呢?他没有答案。不过,楚国使团的到来,倒是给方兴提了个醒。
与南仲、师寰不同,方兴没有任何求战欲望,而是把这次会晤看作和平的曙光。但和平绝非朝夕之功,随国明堂前无休止的争吵和推诿,让气氛剑拔弩张。
直到熊徇出现。
熊徇与己年纪相仿,自这楚国小公子出现的那一刹那,方兴便仔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此人少年老成,涉险来到敌营,竟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而他那番口若悬河的辩论,更是说得汉阳诸侯们目瞪口呆。
方兴不甘示弱,他已然跃跃欲试。
他所等待的,是召公虎允许自己与熊徇舌战的眼神,幸运的是,他等到了。
“太保,”方兴从人缝中挤了出来,抱拳拱手对召公虎道,“小子方兴不才,有话要问熊公子。”
召公虎心照不宣,微笑道:“童言无忌,可试言之。”
方兴亦步亦趋,站到楚国使团对面,对熊徇施礼道:“楚公子,不才这厢有礼。”
“有话快说!”熊徇孩子心性,又自负辩才,显然没有把眼前的同龄人放在眼里。
方兴道:“依楚公子方才所言,楚国对大周死心塌地,毫无二心,是也不是?”
熊徇想也没想:“那是自然。”
“很好,”方兴微微一笑,“敢问当年大周昭王天子南征楚国,前后三次渡汉水而击,不知何故?”
熊徇倒也不慌,不假思索道:“昭王天子确是造访过楚国三次,不过皆以巡狩之名,在鄙国陪同下视察南国诸侯,如何谈得上是征伐?”
方兴摇了摇头:“熊公子此言,怕是欺我大周无史官罢?”
熊徇皱了皱眉,眼神开始变得警惕:“此话怎讲?”
方兴道:“昔日昭王时,东夷、淮夷、荆楚同时叛乱,天子历时十年平定诸夷,只剩南方荆楚未服。彼时,昭王兵临汉水,汉南二十六邦国臣服朝见,唯独不见你楚国。故而昭天子举南国之师、三渡汉水,可不是巡狩游玩那么简单吧?”
方兴所说,皆是周朝史官的记录之事,证据确凿。换作其他诸侯、卿大夫或许未知其详,但楚国人于此干系甚大,对这历史自然心知肚明。
熊徇脸色一变,撇了撇嘴道:“当年周昭王三渡汉水,此事不假……只不过,昭天子是来讨伐南方荆蛮叛军,那都是些不服王化的楚蛮乱党,绝非楚国。”
“哦?何以见得?”方兴怒目圆瞪。心道,楚人也不过只会些偷梁换柱的话术,看你如何编下去。
熊徇继续道:“大周幅员辽阔,楚国是最南边的诸侯,只不过世人嘴顺,常把南边蛮人称为楚蛮……简直莫名其妙,楚国是楚国,与南蛮有何牵连?诸位试想,我楚国仅方圆五十里,安敢和天子王师对抗?”
方兴也觉好笑,楚人历来在大周和南蛮之间摇摆不定,大周弱则鲸吞土地,大周强则收敛胃口,倒也左右逢源。但方兴不再打算和熊徇玩文字游戏,试探已毕,该要主动出击了。
他提高音量,厉声道:“敢问,周昭王南征之后,为何一去不复返?”
熊徇揉揉鼻尖,道:“昭天子是在巡守回京时,舟船不幸为汉水吞没……”
方兴打断道:“想必是楚国人做的手脚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