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再次来到齐国宫殿之前,方兴心情略有忐忑。
路门之外,早有齐侯内臣列队迎接,方兴下了轺车,与内宰见礼完毕,便换上宫内专用的轿辇,朝齐侯路寝而去。
和镐京城的方圆蹈矩的规制不同,齐国的都城设计者似乎总爱别出心裁——临淄城墙设计得很不规整,护城河竟有一段支流从城中穿过,至于王宫所在的中轴线,除了“左祖右社”的格局依旧遵循周礼外,就连齐侯的宫殿之内都是曲径通幽,内外无别,给方兴留下别样的体验。
“方兄,寡人有失远迎也!”
尚未下轿,方兴就听到齐侯无忌粗犷的嗓音,这位身材高大的国君历来不拘小节,在宫殿之内也毫不收敛其张狂的个性。虽说齐侯在外多有暴虐的坏名声,但是他和方兴私交不薄,坦诚中带着几分敬佩,那是数年前随周天子御驾亲征时积累的好感。
“见过齐侯!”方兴作礼道。
齐侯无忌大笑道:“寡人请方兄你,乃是家宴,什么齐侯、小宗伯之类的官称,皆不必再提!”
方兴求之不得:“如此甚好,倒省些礼节。”
“可不是么,那些周礼繁乱无味,乃寡人生平最恨者!”齐侯无忌挽着方兴的手,便往路寝内走去,他口无遮拦,此话虽不似人君之言,说得倒是心里话。
二人在筵席内坐定,齐侯很是兴奋,吩咐左右去请夫人。方兴留心数了蒲席,除去齐侯和自己,只剩下一个空着的主位,心中稍安,看来,齐侯确实是准备的家宴,并未邀请其他外人在场。
齐侯笑道:“方兄,论辈分,你乃寡人岳丈老召公之义子,与贱夫人召姬是异姓兄妹。若照民间说法,寡人还得喊你声‘大舅兄’。”言罢,就从几案上端起白玉盏来,“大舅兄,这杯上好的黍酒,寡人敬你!”
见齐侯一饮而尽,方兴眉头紧锁,手中玉杯还未举起,就感觉到一阵浓烈酒气扑鼻。齐国黍酒以醇烈闻名,固然是酒中上品,可终究是违礼饮酒,方兴好生不快,却不敢作色。此时齐侯无忌大快朵颐罢,又来催酒,方兴无奈,只得仰头一饮而尽。
烈酒下肚,方兴已然微醺,不由双颊发烫。
这时,方兴只觉着一股扑鼻幽香传来,如茝如兰,恍惚间,还道是桌前瓜果芳香。顷刻间,耳畔又听得珠玉之响,环佩叮当,似有妇女言笑晏晏之声。回头一看,身后玉牖绣屏内,闪出一众宫女,簇拥着一位贵妇,身着华服,不是齐侯夫人是谁。
此去经年,召芷依旧面黡若桃,略施粉黛,自是说不出的美艳。虽她如今已嫁作人妇,又育过一子,已然不是昔日那年未及笄的少女模样,但岁月反倒增添了召芷的韵味,别有一番美艳风情。
方兴看得不由呆了,他强摄心神,不敢失礼,但酒力上头,实在难以控制,又不免贪看了几眼。
齐侯无忌见夫人到来,很是高兴,一把搂住召芷的纤细的腰肢:“夫人今日甚是好看,坐!”言罢,手腕一使劲,便把召芷按在他的身旁。
召芷一把将齐侯的大手甩开,冷冷道:“齐侯请矜持些,眼前可是王使。”
齐侯悻悻道:“什么王使不王使,今日是寡人设下的家宴,别扫了你义兄的兴。你们久未见面,叙叙旧,又有何妨?”说话间,他的脸上已经露出怒容,片刻便要发作。
召芷寻自己的位置坐定,头也不抬:“他是公父在外认的义子螟蛉,与我并无干系。”
齐侯看到方兴表情尴尬,连忙道:“上酒上酒,方大夫,不,大舅兄不要在意。夫人这脾性,与寡人可谓万千不合,唉……”话音未完,举爵又是一杯烈酒下肚。
方兴早听说齐侯夫妇不谐,齐侯无忌又是个粗鲁暴虐的丈夫,今日总算见识到这气氛之尴尬,也觉无趣。开席的很长时间里,召芷一言不发,方兴只得与齐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可他们共同语言不多,基本也都是聊些昔日与周王静一道讨伐东夷的往事。忆起往昔,方兴唏嘘不已,那时的齐侯无忌刚刚继位,意气风发,是个有为的少年国君,可如今数年过去,齐侯无忌却显然为酒色所伤,变得颓废而猥琐。
“寡人意欲伐鲁,”齐侯无忌冷不防道,“大舅兄从曲阜来,必知鲁国底细,是也不是?”
方兴默然,他心里清楚,这句话,才是齐侯无忌处心积虑安排家宴的真实目的。
齐侯无忌见方兴不作表态,又道:“鲁侯戏乃无信小儿!借我齐国之势,去夺国君之位,这边厢当上了鲁侯,那边厢便驱逐我齐国军队,还惊扰了大周使团。呸,无礼,无义,无耻!”他不停地咒骂着,还夹杂着齐国国骂,只是酒力逐渐发作,舌头开始含糊。
方兴没有理他,只是皱着眉头。诸侯国的事情,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加干涉。
齐侯无忌信誓旦旦:“国伯、高仲都是忠心臣子!有他们守国,寡人便可放心去亲征!
听到这,方兴心中咯噔一下,他瞬间明白了齐侯伐鲁背后的阴谋——伐鲁之事,定是国、高二家动议,待煽动齐侯无忌御驾亲征之日,便是约好胡公子复辟夺位之时。好一个惊天阴谋,这雕虫小技瞒得过齐侯无忌,却瞒不过方兴。
方兴犹豫了,他正欲相劝时,忍不住看了召芷一眼,发现她明澈的双眸也在顾盼自己,轻摇云鬓。
这一对视后,方兴如坐针毡。心道,怪不得齐国街头巷尾传言,说国伯、高仲都对召芷垂涎三尺。她这副摄魂模样,普天之下,又有几个正常男人能把持得住?
齐侯无忌见方兴始终沉默,不由烦躁起来,他酒刚半酣,已按捺不住轻浮的性子,大手一挥,便有一群乐师舞女应声鱼贯而入,在厅上嬉闹起来。乐声刚起,舞女们翩翩起舞,一曲未毕,竟有两位浓妆艳抹的少女直奔方兴而去,吓得方兴避之不及。
召芷见状,“嗖”得起身,正色道:“齐侯,既是家宴,喊这些秽物来作甚!”
齐侯无忌不耐烦道:“寡酒难饮,来点丝竹乐舞。”
召芷剑眉直竖,大怒道:“呸,不似人君!”
齐侯无忌已是酩酊大醉,听闻此言,已是怒不可遏,他站起身来,硕大的身躯晃晃悠悠,手中酒杯便要朝召芷掷去,却舌头打结,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就这样,齐侯无忌瞪着可怖的眼睛,伸手指着召芷,便往后一歪,醉倒过去。
这下,在场的舞女们吓得元魂出窍,各个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召芷怒喝道:“贱婢,还不退下!”
众舞女见状,哪里还敢逗留,恨不得胁下生翅,争先恐后地退将出去。
现在,路寝内只剩下召芷和方兴,以及召芷身后站立着的一个侍女。
方兴揉了揉眼睛,只觉得眼前这个侍女十分眼熟,又见对方浅颦含笑,似乎也有许多话对自己说。
召芷看在眼里,忍俊不禁:“方大夫,多年未见,怎么连阿岚都不记得了?”
“阿岚?”方兴这才恍然大悟,眼前这个甜美的侍女,原是昔日镐京太保府里的丫头阿岚。
阿岚晃了晃手中斟酒的酒壶,笑着对召芷道:“夫人,这酒里的药力倒是不差,齐侯还没喝上半壶,就不省人事也。”
召芷点了点头,对方兴道:“方大夫,请吧!”
方兴听得云里雾里,不知主仆二人所言何意,他此刻有无数疑惑,只恨生来就长了一张嘴:“你们给齐侯下药了?你要带我去哪?齐侯怎么办,没人来照看他吗?”
召芷樱嘴上扬,微笑道:“你一点都没变,在芷儿面前还是那么慌张。”
她自呼闺名,说者脸红,听者亦是心臊。
自齐侯无忌醉倒后,召芷换了一副模样,她很开心,那是发自内心的愉悦。而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让方兴仿佛回到了镐京城,想起了那段懵懂而青涩的岁月。想起了一起读过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想起了书简相传的“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想起了乔装看雩祭时的暴雨,想起了在职方氏大夫府外的那次“私奔”风波……
方兴脚步轻飘,醉人的不全是酒,他跟着召芷出了路寝,不觉间已来到一处别致的后花园。
“你知道,芷儿有多想你么……”
“你别怕,这里没人敢来,若有人偷听,芷儿割了他耳朵便是,若有人偷看,芷儿便戳瞎他的眼睛!”
“你看着芷儿呀!在齐国,他们都不那么在乎周礼的,不像当初在镐京……镐京,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