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戌时时分,宵禁之下的齐国国都,万籁俱寂。
张仲驾着轺车,奔驰在临淄城的逵道之上,显得十分扎眼。好在吕义随身带有上卿府的令牌,故而沿途只是被稍加盘问,还算畅通无阻。
由于吕氏是齐哀公时才辗转在齐国定居,属于外来旁支,因此下卿府所在之处,距离齐宫和社稷已经很远,甚至可谓偏僻。另外,吕义的曾祖和祖父都治家严谨,行事低调,故而下卿府从外表看上去,与寻常大夫的住所并无两样,丝毫感受不到豪华和阔气。
眼看下卿府只在半里之遥,张仲已经能感受到气氛的诡异。
下卿府周边,果然被一队士兵包围,看旗号和服色,并非国、高族兵,却是齐国临淄城戍卫军的装扮。
“不对,”张仲很是敏感,“这一定不是齐国军队!”言罢,张仲转头看了眼吕义,他此时神情恍惚,俨然已经没了主意。张仲又用余光瞥了眼吕氏家宰,其人目光闪烁,像是始终在隐瞒着些什么。
张仲一跃跳下了车,将马匹拴在大树之下。
“带路!”张仲对吕氏家宰道。
“什……什么路?”吕氏家宰慌忙道。
“自然是密道,”张仲冷笑道,“你不是从密道出来报信的么?”
“是……是……”
吕氏家宰支吾着,一步一颤地,趁着微弱的月光,把张仲和吕义引到一处荒废沟渠旁,拨开乱石和杂草,果然现出黑漆漆的洞口。张仲环视左右,这里距离下卿府约摸三、五十丈的距离,恰好无人把守,看来修建密道者必是能工巧匠,甚是隐蔽。
“吕兄,你先进去,我来殿后!”张仲取出火石火镰,点燃一支火把,交到吕义手上。
别看吕义平时文文弱弱,遇事也略有慌张,但此刻他见父心切,反倒迸发出无穷斗志。他奋力地匍匐向前,双手因不停刨土而鲜血淋漓。密道悠长狭窄,空气密闭,火把数次熄灭,又数次重燃,经过了半个时辰的努力,总算到达了尽头。
密道的另一头,是间数尺见方、一人高的逼仄密室,密室的唯一出口,便是头顶的木板。
见吕义刚要叩击,张仲赶忙制止,而是转而问吕氏家宰道:“可否有暗号?你来敲门!”
吕氏家宰苦笑道:“果然还是张子细谨。”他蹭到吕义身前,轻叩三下,继而重叩再三。
不多时,头顶上传来一阵几案挪动的声音,继而“吱呀”一声,木门被人打开,昏暗的烛光照射进来,齐下卿吕祜苍老的面庞出现在三人面前。
“父亲!”吕义很是激动,“你可安好?”
“犬子,切勿高声!”吕祜伸手捂住独子的嘴,随即费尽气力,将吕义拉上屋中。
张仲不愿多耽搁,便将吕氏家宰推出道口,自己双手一撑,也越入屋内。这时,他才发现密道原来就在吕祜书房之下,恰被几案的垫席遮蔽。
吕祜重新坐定,打量了张仲几眼,问吕义道:“这位是……”
吕义起身作揖:“禀父亲,此公乃张仲是也,与儿素有故交。”
“我听过你的名字,是个名士,”吕祜微微点头,轻抚银髯,“唉,可惜!你何苦卷入我吕氏家事中……”
张仲连忙欠身:“吕卿言重,我与吕兄情同手足,吕氏之家事,便是我张仲之家事!更何况,吕氏之家事,何尝不是齐国国事?又何尝不是天下大事?”
吕祜瞪大了眼睛,连连称赞:“真义士也!我儿能结识你这般良友,老朽死也无憾!”
吕义连忙劝道:“父亲,为何出此晦气之言?”
吕祜长长叹了口气,指了指面前的几案:“君要臣死,为之奈何?齐侯给老朽的时限,不过最迟苟活到子时而已!”
吕义大骇,连忙起身,抢步到几案前。案头拜访着一卷帛书,旁边则是一盏玉壶。吕义读罢帛书,几近昏厥,张仲赶紧相搀,许久,吕义才缓醒过来。
张仲不敢观览帛书内容,但他依稀能猜到,这是齐侯无忌给下卿吕祜的诏书,内容大体上是勒令其自裁的严厉词句,至于那玉壶中所盛的,绝不是玉液琼浆,而是致命的毒酒。
“此中必定有诈!决非齐侯本意!”张仲忙劝道。他知道吕祜是君子,君子大多迂腐愚忠。
吕祜苦笑道:“这是齐侯诏书,岂能有假?”
张仲问道:“齐侯要吕卿自尽,敢问是何罪名?”
吕祜闭上眼睛,痛苦道:“私通胡公子,图谋不轨……”
张仲道:“果真如此?”
吕祜摇了摇头:“我与胡公子素不相识,亡祖、亡父亦从未肯卷入胡公之乱,何来私通?”
张仲又道:“如此,便是臆造之罪。再说,公卿犯法,自有有司处之,徇律条,定狱讼,哪有一封诏书、一壶毒酒便要他人自裁之理?”
吕祜叹道:“我岂不知此事不合律法?我曾祖吕甫为穆王天子作《吕刑》,祖、父为齐国勘定律条,我又虚领齐国司寇之事,岂能不知其中干系……只是……”
张仲赶忙打断:“依晚辈直言,此诏书定是国、高二家伪作,至于外头围住下卿府的军队,亦非齐师,而是国、高族兵伪装!”
吕义也回过神来,拽住父亲衣襟劝道:“是啊,父亲!国伯、高仲才是勾通胡公子,要危害齐国之人。齐侯下这诏书,若非是国、高矫诏,便是他们在齐侯面前颠倒是非,父亲切不可中计!”
吕祜很是无奈:“我何尝不知此事?国、高二家是如何为人,我比你们都要清楚!他们在私下做的那些勾当,瞒得过齐侯,却瞒不过我!”
吕义急得快哭了:“那父亲为何不逃走?脚下不是有密道么?”
吕祜摇了摇头,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