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这一支在闽地，算大族。方落落的老爹经营着一片茶园，因为女儿考上了S市的大学，方明一咬牙，暂且放下了茶园，千里陪读，从闽南赶来S市，又在市里开了家茶馆。说起来这位老爹种茶管理茶园是一把好手，可开茶馆就是外行了，泡一壶茶，打一把蒲扇，再拖上一条长凳，这位可以在店门口乐呵呵守株待兔整一天。
可这种被动随缘的经营模式，很快就被S市的快节奏虐了个体无完肤。
“方明那茶馆的店面就是托我帮忙找的，在我们医院边上。”小老头见花离感兴趣，指了指那茶叶，继续说道，“我们这一族在闽地，家家户户有茶山，可只有方明那山的山头上有一簇地儿能出桃雾茶，每年三四月，山顶上一片粉色，而且桃雾这茶也只有方明的手艺能炒制，浮翠中间一蕊粉，泡出来的茶水带着桃花香。早些年，有不少茶商日夜蹲他们家门口，出天价收购，可方明这老头倔得很，坚持这茶只做贡茶，绝不售卖。当初，茶馆开不下去了，他就算把茶馆改成了咖啡馆，都分毫没动过买桃雾的心思。”
说起茶馆改咖啡馆这事，花离倒是内情人。那天，方落落在寝室里唉声叹气，丧得直挺尸，说自己快喝西北风了，花离听了，脑瓜一转，跑去说动了自家哥哥花见越投钱入股了茶馆，花笙又指点了一条门路说要不改咖啡馆试试吧，方家的经营这才上了轨道。
方明一直存着谢意，有一次看到花见越在喝了一口桃雾后，盯着那茶沉默了良久，就知道他喜欢这口，于是，便让方落落给人在店里留了茶。
花离把这事儿一说，换来小老头一叠声“难怪”：“我们老家在闽地，闽粤古属百越，闽，在海中，而‘闽’字中的那个虫字，指的便是虺，是龙。闽家人的图腾就是龙王，每逢祭祀都要以顶好的三牲茶酒供奉。这些年来里，桃雾一直是贡茶，只在年关拿出来奉在龙王跟前。”
可惜，龙王没有在坷困危厄的时候显圣显灵，倒是眼前人仗义相济，难怪方明会最终舍得拿出了桃雾来酬这份人情。
花离听了这些，赶紧抱起那茶壶，往花见越怀里一塞，催促他快喝，花见越抿了一口被闷成了深黄色的茶水，脸不红心不跳地夸奖花离泡得真不错，换来小老头一脸鄙视。
“落落说今年过年的时候让我跟她回闽南玩，她说那里过年会举办庆祝活动，很热闹的。落落还说在闽地即便是冬天也很暖和。哥，今年长假我们一起去玩好么？院长爷爷你过年时也会回去是吧？我们可以一起啊……”
听到花离提到族里的祭祀，小老头便一下子想起了家乡，人越上年纪，便会越发牵挂故地。
“是啊，闽地的年关庆典很热闹的，舞狮舞龙，花车巡游，最后会由漂亮的小姑娘扮作仙女向龙王献茶，奉杯过头，倒入海里，算是敬过了天地龙王，接下来，余茶就会分给当天所有到场的人，那会儿，我们才能喝上一口‘桃雾’，哪怕不是新茶了，那味儿啊……美滋滋！而且，我们那儿长大的孩子从小就听老人说，祭祀庆典上的茶啊，喝了百病不生，消灾解难！”
“哈哈哈哈……您是医生，一定不信这个吧？”花离窝在沙发里笑道。
“信！我信——”出乎花离的意料，小老头眯了眯眼睛，说道，“我和你哥……我们虽然都是学医的，但对于科学之外的力量，我们皆是心存敬畏……”
小老头看了眼坐在沙发里的人，青年光风霁月，可他和花见越当初第一次见面却是在荒羌边地，两人灰头土脸蹲在一个简陋的帐篷里，给一个脑外伤的孩子会诊，其实那孩子被送到两人面前时，小老头和花见越都觉得基于手上现有的医疗条件，和孩子的伤重程度，救活的希望极其渺茫。
可孩子的家人不愿意放弃，尤其是那位曾奶奶，摸了摸孩子的脸，摇起手中的经筒，对着小老头和花见越合掌行了一个礼，一句话没说，就徒步转山去了。老人脸上的线条一直紧紧绷着，却也出人意料地坚忍，没有哭泣，只是在雪山脚下系上了一道道风马旗，便一路磕着等身长头而去。
花见越在那天的风里独自站了一会儿，收回目光，对小老头说：“我来试试，尽力而为！”
后来，等花见越援边的行程结束时，那孩子已经能跑会跳了，他带着他的一群小伙伴来给花见越送行。孩子端着酥油茶，学着大人的样子说以茶代酒，等花见越喝完了，才扭扭捏捏拿出一串自己编的手钏送给了他。
孩子握了握花见越的手，认认真真给他套上手钏，又把手钏上的流苏最后绞成了一朵花的样子，然后，叽叽咕咕念了一大串咒语似的话，花见越蹲下来，他听不懂，但知道那必定都是些吉祥话。
“科学之外的力量……那是什么力量？”花离不懂。
“小丫头，这世上信仰是力量，慈悲是力量，爱也是力量啊……”小老头看向花离，看着这张和花见越七八分像的脸，笑了笑。
没人比他更清楚，当初花见越是怎样在边地废寝忘食地一台接一台做手术。问他为什么这么拼，青年垂眸，坐在落满星光的石铄滩上，接过小老头递给他的酥油茶抿了一口，说道：“老师，有位莫拉告诉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信吗？我……想试试，这些功德够不够换我妹妹一生顺遂。”
说完，青年抬起眼眸，眼神有些茫然，又有些坚定。
小老头抬起手，用力拍了拍青年的肩头，对着天大声说：“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