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元观乃整个益州都数得着的道观,刘氏又是益州士族,双方既然搞出这么大场面,作为太守,张承当然要出来说两句。
不得不说张承的口才是极好的,一番场面话被他说得文采斐然情理并重,既强调了作为父母官的他对本郡文事武备的关注,也表达了自己对比斗双方的期望,另外还顺带提醒围观众人,武比时刻切忌喧哗,若是让台上武士分了神失了手,出现个什么三长两短,甚为不妥。
言下之意,武斗时,有个“三长两短”是被允许的事。
台下的糙汉子们大多是氐羌人,头脑简单,听了这话,只觉得擂台比武正该如此,于是个个热血沸腾;然而底下一些老人听了,脸色当即就难看起来。
这摆明是在预告,待会儿可能会死人。
冯玄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太守下去之后,杨苏宣布斗琴开始。作为士族子弟,刘明当然先上台。
刘明抱着他的琴来到台上,看向冯玄微微冷笑,似是在嘲讽冯玄的自不量力。
他自小学琴,二十余年不辍,世人只知他琴艺出众,以中品士族的出身,却能获得琴艺上品的评价,实乃异数,却少有人知道,他的老师,是琴仙戴颛。
那日冯玄若不选琴,他也铁定会选。
话又说回来,今日这场斗琴实在无谓,斗与不斗毫无区别,横竖冯玄也活不过今天。
然则,今日在这台上,他也必须全力以赴,因为,太守张承身边坐着一位年青人,他要让那人听听他的琴。
这很重要。
刘明抱琴行礼,置琴于琴桌之上,缓缓跪坐,屏息凝神,良久,睁开双眼,双手轻按。
“咚——”琴音回响,直入人心。
张承身旁一直闭目凝神的年青人睁开了眼。
刘明所奏,乃是古琴曲《广陵止息》,亦即传说中的《广陵散》。
自嵇康被戕之后,《广陵止息》一度绝响,戴颛参照前人记录,又根据史料中记载的听记谱,再创《广陵止息》,时人以为乃是最接近嵇康原曲的琴曲。
或许与原曲有些差距,但曲中所表达的情绪、意境,与史书中记载的并无区别。
台上,刘明行指如拨云,慷慨的曲调缭绕不息,听者众人受旋律感染,无不奋然——此人虽乃士族之子,但一手琴艺的确不凡。
看台上的人,也都被这琴曲吸引,张承毫无太守风度地前倾身子,屁股几乎要离开座位;他身旁那位身披月白袍服的年青人,也面露赞赏之色。
“戴颛再创此曲之后,只传自家弟子,着实小气。”他看向张承,微笑道,“想来此人也是他的弟子之一。”
张承被语声打扰听琴,心有不悦,却也不得不转头回应:“宗君所言极是,刘文亮乃是戴颛的关门弟子。”
“果真如此。”年青人点头道,“听闻此前益州大中正将他的琴艺定为三品,实至名归。”
张承含笑道:“琴艺一道,宗君乃是宗师,君口中的三品,可比大中正口中的,更要难得。”
年青人摆摆手,笑而不语。
刘明一曲奏罢,停手正坐,闭目凝神,似乎仍在感受《广陵止息》的残韵,不止是他,但凡稍通音律的人,都作一般神态。
《广陵止息》的感染力,实在太强。
直到一刻钟后,刘明才缓缓睁开双眼,起身行礼。
看台众人颔首还礼。
杨苏上台,唱到了冯玄的名字。
冯玄身边一众父老早已脸色惨白,刘明琴艺高超不说,居然选了《广陵止息》这种只有戴氏门人才会弹奏的曲子,冯玄怎么可能赢?
冯玄安慰地冲大家笑了笑,走上了台。
五凤溪水平缓宁静,恰如此时冯玄的心境。
他只向台上行了个道门的稽首礼,便席地而坐——并非端正跪坐,而是像往常在山上弹琴一样,斜靠着木台一角的立柱,琴,则放在他的膝盖上。
他从身后掏出个酒葫芦,猛灌一气,这狂生做派,已然让看台上的人面露鄙夷。
冯玄却像对此毫无察觉,他扔掉葫芦,悠然揭开琴衣。
台上,张承身边的年青人眼神一凝。
那是一张古琴,很古老的琴,琴身上的纹饰,斫琴家已数百年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