苛烈有条不紊地说道,“首先的大前提,你需要知道,我们——无论是我还是你,亦或者其他【玩家】——来到南城的目的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实现【仪式】。每位玩家的仪式都是不同的,而我的仪式就是这座演出厅。
“陆小姐,你刚才说我的目的就是看着你们自相残杀。并非如此。我的仪式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撕下‘面具’。法律也好,道德也罢,这些都不过是人类给自己本性所覆盖的面具,只有撕下这些面具,人们才会展现出真正的样貌。
“但有一样事情你并未想错,我确实是在制造杀人狂魔。那些从这座舞台出去的,全都是杀人狂魔。但是——”他嘴角微微上翘,“我的目的也并非制造杀人狂魔,因为再怎么强大的杀人狂魔,也不过是人类,面对怪异都是不堪一击的。我真正的目的是,通过那些杀人狂魔散播绝望和恐惧,最后制造【怪异】——制造可以撕下人类面具的【怪异】。”
陆明愿心跳骤停。
结合苛烈之前的话,他所说的‘撕下面具’,恐怕是指那只【怪异】可以让人类都变成“杀人狂魔”。他要将整座南城的人类都变成杀人如麻、使是亲人也可以痛下杀手的杀人狂魔,这简直比唤醒人类心底求死之心的【灰鲲】还要恐怖。
陆明愿再也无法听下去,她只觉得自己整个肠胃都绞在了一起,忍不住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而掌心那粘稠血液的触感,令她立刻想起这鲜血恐怕一部分源自于被她杀死的方红,让她险些直接呕出来。
而此时,她脑海中忽然浮现了一个画面,那是她还是“心愿”的时候,被囚禁在花鸟市场之中。那个女人,也就是她的母亲,在与叶洛对战的时候,反复提及的“仪式”二字。
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那所谓的【仪式】并不仅仅是随口一提。
她艰难地抬起头,“所谓的仪式,就是为了制造怪异?”
“对——也不对。”苛烈摇头,“怪异的诞生不是目的,只是副产物。”
“副产物?”她实在难以理解,如果终极目的不是为了制造怪异,那么又何必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
苛烈却忽然抛出一个问题,“陆小姐,你修过电器吗?要了解一台机器的最好方法,莫过于将其拆解成零件,然后又组合起来,如此反复一遍遍,只要次数够多,你就会对这台机器的构造烂熟于心。”
陆明愿渐渐明白了苛烈的意思,她感觉到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怪异就是这台机器。”
“正是如此。”苛烈微笑点头。
大脑瞬间轰鸣。
陆明愿全都明白了。苛烈制造这座舞台,召集这么多的人,让他们在一次次的循环中自相残杀,终极目的不是享受人类的绝望,不是制造杀人狂魔,甚至不是制造怪异,苛烈只是想要——
“我们造怪异,只是为了让【玩家】洞察怪异是如何诞生的——这才是【仪式】的真正意义。”苛烈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卷起一张白纸,捏成纸团。
他指着这纸团,“怪异就是这个纸团,仪式并不是制造纸团,只是为了看清楚这纸团上的皱痕。但是很可惜,怪异一旦成型就成为了‘无理之物’,即使杀死了怪异,玩家也只能够获得其残骸,而这是远远不够的,不足以让我们理解怪异。面对层出不穷的怪异,想要胜利,想要活下去,玩家必须要更强大才行。而这时候,有一名天才玩家提出了一个观点——”
在说接下来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神钉死在她的脸上,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既然无法从残骸中挖掘出更多关于怪异的信息,为何不反其道而行之,从怪异诞生的过程中去追索关于怪异的‘未知’。‘解析怪异,洞察未知’——这是那位玩家的原话。”
陆明愿渐渐缓过神来,她已然明白,为什么苛烈会将南城称作坟墓和副本。更准确来说,南城根本就只是他们这些玩家的试验场……南城的人类,就像是实验台上的小白鼠,被一次次注射各种病毒,在绝望和痛苦中死去,浑然不知其命运只是用来观察‘变异病毒’是如何诞生的。
“就是‘那位玩家’创造了南城?”她咬着牙问道。
苛烈似乎一直在观察着陆明愿的表情,听见她的问话,终于忍不住露出失望的眼神。
“陆小姐……看来你远比我想象中要‘沉溺’得严重,几乎和南城的‘投影’完全重合了。”
“什么沉溺?什么投影?”陆明愿握紧了拳头,“你究竟想在我身上找到什么东西?!”
苛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又缓缓地露出了笑容,“不过这才是我认识的陆小姐……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果敢决绝的行动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断力。”
认识?他说他认识我?在哪里?
陆明愿仿佛被锤头迎面一击。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
“‘我到底是谁?’——这是你想要问出来的问题吧?”苛烈微笑着,凝望着她,眼神中带着莫名的怀念和温情。
可那温情只让陆明愿觉得恐惧,苛烈言语中的蛛丝马迹渐渐编织出一个模糊的真相。她只是略一想象,都会觉得头晕目眩。
“更多直接的信息我已经不能透露了。”苛烈又缓缓站了起来,“在你进入下一方舞台之前,我只能透露最后一个信息,关于【仪式】的信息。陆小姐,你知道表演艺术中的两种方法吗?分别是体验派和表现派。
“这两个名词在《游戏》中代表了玩家执行【仪式】的两种方法,表现派的玩家,在执行【仪式】的时候重点在于‘理解’和‘模仿’,虽然也会参与,但更像是导演,并不会沉浸其中过多。
“但是体验派就不同了,这些玩家会从自我出发,将自己完完全全沉浸在‘戏剧’中。想体验杀人狂魔,就真得会变成杀人狂魔;想体验恋爱经历,就会真得去谈一场撕心裂肺的恋爱;想要经历绝望,就真得会去寻找绝望。
“这两个方式都可以有利于玩家理解怪异诞生得过程,但我想陆小姐你也能听出来,体验派无疑也可以更加深入地透析怪异。但遗憾的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成为体验派,像我这种这么胆小的人,无论如何都只能成为一名‘表现派’。实际上,玩家中绝大多数都是表现派。所以——”
苛烈盯着陆明愿,眼神中流动着狂热得光芒,“我是真得很佩服那些‘体验派’,他们所制造的怪异并不源自于NPC,而是更多源自于他们自己。而在这么多‘体验派’的玩家当中,我最最佩服的就是——”
声音戛然而止,苛烈收起那狂热的表情,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优雅平静,“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
陆明愿还来不及问出这个问题,就听到背后传来“咔”的开门声。
一行人鱼贯而入,正是舞台中还剩下的人员,‘她’赫然也在其中。只是令陆明愿浑身发凉的是,无论是另一个“她”,还是其他人,全部都对她视而不见。他们一个个选择座位坐了下去,经过她的时候就像是经过了一道道幽灵,径直穿过了她的身体。而实际上,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变得虚幻。
看着互相寒暄的众人,她已然明白,另一座舞台,又或者该说是“平行世界”,已经重启。而在接下来的舞台上,扮演“杀人狂魔”的将会是她自己。
如果她跟其他杀人狂魔一样,杀死了其他所有人,以“杀人狂魔”的身份脱离这座舞台回到南城,会发生什么?
她会开始大开杀戒吗?
警局的同事,身旁的好友,还有……叶洛。
一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浑身发抖。她并不觉得自己有能力杀死叶洛,她害怕的是苛烈所制造的那头怪异。即使叶洛拥有着不死之身,可是那头怪异的能力本就不是杀戮,而是制造杀戮啊。
陆明愿根本不敢想象,叶洛也会变成杀人狂魔的局面。
虽然叶洛在她还是“许愿”的时候,表现得那般冷静甚至是冷酷,但无论是许愿还是心愿都看得很清楚,在那漠然外壳之下,叶洛的一颗心是多么柔软。他即使四肢尽数粉末也不曾变色,却在面对那些坠落少女时,黯然神伤。
这样的叶洛……这样的哥哥,如果成为了杀人如麻的“杀人狂魔”……
“不行。”
她深吸一口气,将恐惧和焦躁一并吐出,动摇的内心一瞬间坚定如铁。
“苛烈。无论是你的仪式,还是什么其他目的——”
她盯着眼前神秘恐怖的男人,一字一顿道:“我绝对不会让它成功的。”
“哦?”苛烈嘴角只是勾起笑容,“我倒是很期待,在【仪式】结束之后,你回想起‘现在的你’所说的话,会不会觉得尴尬。那可是我从没有在你身上见过的表情。”
说到这里,苛烈忍不住笑出声来。
陆明愿没有笑,她只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冷静和决绝。
“苛烈,我不知道你试图让我想起来什么事情,想要让我成为什么人。但是,我就是我,我是南城的警员许愿,我是叶洛的妹妹心愿,我是——陆明愿。但绝对不会是‘你认识的那个人’。”
她的眼神半点动摇也无,流光凝固在那双瞳中,仿佛寒星。她的身体都开始透明,唯独双瞳熠熠生辉。
苛烈终于收起了笑容。
你的眼神……看来你在这二十年,遇见了谁。
是那个‘叶洛’吗?
他居然令你对南城的NPC产生了感情。果然如此,这就是‘体验派’的缺陷,沉溺在投影中,难免会忘记了真正的自己。
他淡淡道:“没关系的,等你想起来一切,变成原本的你,你自己第一个就会去铲除掉这点‘污渍’。毕竟……”
咔——
世界破碎的声音响起,陆明愿的身体也终于彻底消散在空气中。
凝视着那渐渐消散的残影,苛烈轻声说道:“毕竟,这一切可是你教给我的啊。陆神愿……副团长。”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