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辇后,抬起来时有些晃,肃千秋皱了皱眉头,相里贡低声令宫人抬得稳些。
肃千秋又沉沉睡了过去,头抵在他的胸口,灵台里一片混浊,渐渐清明时,如同厚雾被吹开,一层一层,到最后,竟是在扬州千芳楼的场景里。
十二红帘,软金钩,镂花阑干,琴声悠悠,莺歌燕语,红粉佳人,红绡衫裙,金钗头。
她又成了十六岁的样子,不远的阑干处站着一个人影,背对着她,她有些看不清,但是有些似曾相识。
伴着琴声铮铮,由急入缓,那人慢慢转身,看着她温柔一笑,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拥她入怀,小声喊她,“秋娘”。
是宋越。
肃千秋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大口呼着气,才看到她已经在光天殿了,眼前坐着的是相里贡,而她的右手正紧紧拉住相里贡的手。
“怎么了?”
相里贡见她惊恐,轻声问她。
肃千秋回想了刚刚的梦境,眼神都变得木然,良久,她哑着嗓子说,“我杀的第一个人,宋越,我看见他了。”
相里贡伸出空闲的那只手,摸了摸她汗湿的额头,“你发热了,伤口疼吗?”
“很疼,我受了十一棍,改日你也受十一棍就知道了,也不会问出这种蠢问题了。”
肃千秋松开了手,瞪了他一眼,随即挪开了视线,不再看他。
“既然你觉得蠢,那我以后都不问了,略表关心也没有了。”
此时桐娘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眼圈红着不看她。
“郎君,喝药吧。”
桐娘蹲在榻边喂她喝药,眼泪豆子掉着,却不发出什么声音。
肃千秋喝完了药,安慰她,“别哭了,我这不是活着吗?”
“郎君疼不疼?”
“傻丫头,我不疼,真的。”肃千秋伸出手摸摸桐娘的头发。
“你骗人,以前宫里一个姐姐,受了几棍,没几天就疼死了,你骗人,肯定可疼了。”桐娘抹抹眼泪,小声说。
“唉哟,可疼了,桐娘可别哭了,再哭我更疼了。”
桐娘止了哭音,瞪着眼睛看着她,果真眼泪不再掉了。
“你去给我拿块饴糖来,这药苦的很。”
“好。”桐娘端起碗,小步跑了出去。
相里贡看着这二人的做派,低低说了声,“你惯会哄小姑娘。”
“比你强一点而已。”肃千秋又闭上了眼,不去看他。
相里贡停了停,见她刚才梦醒时的惊恐,就开口问她,显得有些突兀。
“你第一次杀人,是怎样杀的?”
肃千秋睁开眼睛,嘴角带着笑意看向他,“怎么,你想试试吗?”
“你这么恨我?”相里贡笑了笑。
“当然恨,恨你们父子二人,恨你派人刺杀我,恨你今日来得迟,一次又一次,我多少条命都不够折腾的。”
“今日早朝事多,西戎犯境,已经夺走了五座城池了。”
肃千秋听见之后,顿时面色沉了沉,“派了谁?”
“派了秦老将军。”
“六年前你平西北乱,如今他们就又恢复了元气,当初怎么不直接收了?”
相里贡看着她,“你是想增彊扩土,还是想百姓安定?”
肃千秋定定看着他。
“沐德元年天下大旱大涝,收成极差,平西北,用的是李朝剩下的钱。当时如若乘胜追击,打过去,定是能收一大片疆土,可是民间就要饿殍遍野了,所以当时,以‘震慑’为主,至于追击,还是要等国富民强的时候。你看,如今就正是好时候。”
肃千秋默默听了这一番话,看着他缓缓开口,“我杀的第一个人,叫宋越。他死在我的八宝匕首下,我扎了他的心口,一刀下去,必死无疑。”
“为什么要杀他?”
“不知道。”
门外传来一个声音。
“郎君,我拿来了。”
桐娘大口喘着气红着脸跑进来,手里端着一小碟子饴糖,递到她的手边。
肃千秋拿起一块填进嘴里,笑着说,“真甜,你也吃。”
“我不吃,郎君吃吧。”桐娘额前的碎发有些汗湿,粘在额头上,肃千秋伸出手为她拨好,桐娘甜甜地笑了笑。
海棠尽落,晕红也消逝。
不知何处飞来的杜鹃鸟在唤归人,平自增了些思愁。
落照打旧幡,夏虫在草丛里聒噪地鸣着,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