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生曲长负缺德的很,又派人在城中散播消息,称每个饥民领到了足够的口粮之后,便会由官府暂时在城外搭建草棚安置,再分批疏散到临近的城中,不会给城中正常居住的百姓带来危险。
这样一来,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广大的支持者,城中百姓害怕饥民会破城而入,恨不得早点将他们送走,当下也纷纷求恳官府早点放粮。
朱成栾明明是刚得到消息,便发现整件事情好像就已经被莫名其妙地决定了下来,他不做都不行。
这瞬间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朱成栾当即震怒。
他恨不得将曲长负大卸八块,但这自然是不能的,于是打算先杀苏玄,一来震慑人心,二来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但朱成栾万万没想到,苏玄的手中竟会有尚方宝剑,而且他小小一名知县,竟有如此胆识气魄,出了大牢之后不想着自己脱身,反而持剑直奔官衙而来。
这时曲长负手下的人已经将满满的数辆粮车运入钦差们所居住的驿馆,一路上百姓们沿街相望。
而得到消息的朱成栾匆匆赶来,喝令他们将粮食先送到官衙去再行分配,当下双方僵持。
苏玄手持御赐宝剑,大步流星地赶到,正好打破了这场僵局。
朱成栾大怒道:“苏玄,你好大的胆子,谁把你放出来的?!”
苏玄道:“大人,敢问为官者心系百姓,何罪之有?玄此身可死,但断不忍见城外百姓流离失所,城内百姓惶惶不安,因此特来请大人一同轻点粮食,赈济饥民!”
“大胆!”
朱成栾严厉道,“别以为你以戴罪之身拿到了尚方宝剑就可以命令本官。本官做事自有考量,怎是你一区区罪臣所能窥探的!带人,把他给我带下去!”
苏玄将宝剑铿然出鞘,高喝道:“谁敢!”
他这一声威严无比,周围的士兵进退为难,气氛紧绷,形势一触即发。
在这个当口,已经是一念可生,一念可死,而苏玄凛然不惧,目光锐利地在人群中划过,精准地点出了目前最可能为他所用的人。
“惠阳同知严恽安在?”
这个名字从苏玄口中吐出,朱成栾猛然眯起眼睛,面上带着厉色,转首向身后看去。
他是整个惠阳府最高的行政长官,严恽则是二把手,亦是大学士邓通的门生。
起初这两个人也没少斗,但后来邓通倒了,严恽失去靠山,这才不得已向朱成栾屈服。
表面上看两人是和睦了,但朱成栾对他并不信任,严恽也同样未必甘心。
眼下苏玄喝出这个名字,朱成栾的第一反应就是他的一切行为是严恽指使,极度恼怒之下,立刻起了杀心,阴沉沉地说:“严同知?”
片刻之后,严恽才缓缓踏出一步。
苏玄道:“尚方宝剑在此,如皇上亲临,严同知掌城内巡察禁暴,现请派人点数城外饥民,维持城内秩序,若有哄抢抗命者一律格杀!你可听令?”
严恽的拳头在袖中握紧,没有回答,先看了朱成栾一眼。
剑是尚方宝剑没错,但多半是皇上给曲长负的,苏玄拿出来说事,多少还有些许勉强,承认不承认这命令的有效性,全看他的了。
严恽意识到这是反抗朱成栾的一个好机会,但同时他又拿不定主意,曲长负这边的阵营是否值得他一赌。
可这个时候,他发现朱成栾看着自己的双眼中饱含杀意,显然是从苏玄说出他名字的那一刻,不管做与不做,对方都起了疑虑。
既然如此……那就干他娘的!
严恽深吸口气:“自当领命!”
朱成栾想不到他竟然如此大胆:“你——”
“严同知是识大体、明事理之人,那么玄便在此,静候佳音!”
苏玄稽首顿拜,将朱成栾的怒火打断。
曲长负会将尚方宝剑交给苏玄,便是知道他和靖千江不在,这里只有苏玄有绝对的能力牵制住朱成栾,而对方果然也没有让他失望。
他一路上回到官驿,便见城内城外已经秩序井然,连躁动不安的饥民们都已经排成了队,一个个面黄肌瘦,虚弱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摔倒,眼中却冒着期冀的光,抻着脖子望着。
曲长负坐在马背上,漠然扫了他们一眼,随即打马入城。
对于这种目光,他再熟悉不过。
当年一个人落单,走到穷途末路之时看到一条河,他踉踉跄跄地冲到河边喝水,看见水面上倒映出来的,就是这样的眼神。
十一岁之前,他身虚体弱,养尊处优,镇日里自怨自艾,怨恨命运的不公。
直到走出家门,他看见战乱中人命如同草芥,看见无数百姓沿街乞讨,易子而食,方才知道,这世上还有无数的人,生活在炼狱之中,比他要艰辛百倍千倍。
世上有这么多的悲伤哀愁,但是有些人降生了就注定是要来受苦的么?
活该被牺牲,被放弃,用血肉铺成他人踏脚的前路?
他不相信这一切不可以改变。
准备工作都已经由苏玄做好,曲长负并未耽搁,一回去之后就吩咐在城门口搭建粥棚,为饥民发放清粥馒头。
成千的人站在那里,翘首以盼,眼睁睁看着白花花的大米送进棚子,不多时,两口大锅短处,里面散发出米汤的香气。
有老人被搀扶着,已经热泪盈眶,激动道:“这可是大米啊,是真的大米啊!真是香!”
“这真的会给咱们吃吗?这么些大米,可好多天不用饿肚子了!只要撑到下一批粮食秋收,就能活下来!”
“听说朱知府想活活把咱们饿死的,是上面坐着的那个曲大人冒险从山贼处抢了粮食发放,为此还跟朱大人闹了不快。”
“啊?他是官,他才多大啊?而且方才我看着他骑马进城,满脸都是很瞧不起咱们的样子。”
“嘘,人家是丞相的儿子……”
众人议论纷纷,其实只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抵御棚子里面传来的香气。
很快,第一锅粥和第一笼菜馒头,便都热气腾腾地蒸了出来。
排在第一的老人双腿发颤,端着空碗走过去,果然得了满满一大勺的米粥和一个大馒头,他猛喝了一口,颤声道:“是真的,是真的给饭吃了!”
周围顿时一片叫喊,里面夹杂着哭声与笑声。
由于有军队在旁边严格看管,粮食的分量看上去又很足,没有人上前哄抢。
大家都领到了足量的粮食,有人一边喝着粥,一边流眼泪。
一名中年男子狠狠咬了几口馒头,一边嚼着一边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嚎啕道:“娘,你怎么就没再撑几天呢?你再撑几天,咱们就有饭吃了!娘啊——”
他抹了几把眼泪,又朝着曲长负冲过来,被两侧的侍卫拦住之后,直接跪在地上砰砰砰磕头:
“大人,您真是青天大老爷,您是小人的再生父母!日后小人一定要为您立下长生牌位,日夜供奉!”
曲长负什么也没说,挥了挥手,便有人将那男子半架起来,劝着他继续回去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