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岁和姓沈, 不姓曾。
他的父亲只是一个货车司机,不是北城名流。
他自幼生活的地方狭小、逼仄、透不过气,他不止有曾寒山这一门亲戚, 他更多的亲戚在乡下, 不是来到北城, 从不跟他们联系就能改变掉这点。
但曾雪仪忘了。
或许说,是她想忘。
当不愿提及的事情被沈岁和如此血淋淋地说出来的时候,曾雪仪只觉得愤怒。
但那一巴掌狠狠甩在沈岁和脸上的时候,她又有些害怕。
沈岁和已经快要三十岁了。
他不是三五岁, 不乖可以罚的年纪。
他已经立业、成家, 是个自由的成年人。
但——无论他多大, 他都是自己的孩子。
曾雪仪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才缓缓把自己的手放下来。
书房内一派寂静,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沈岁和, 你姓的也只有你父亲的那个沈。”曾雪仪说:“不是他们任何人的沈。你怎么就比别人低一等了?”
“我从不觉得自己比别人低。”沈岁和的声音收得很内敛,舌尖儿传来刺痛的感觉, 嘴巴里弥漫着血锈味, 他字字铿锵, “无论我父亲扫大街,还是去养猪,我都不觉得我低。”
“这个世界从不以职业论高低。”他看向曾雪仪,“真正让我低的,是你的评判标准,是你把我放在了那个维度上, 所以我用事实告诉你,真正低的人是我,不是江攸宁。”
他尽量让自己克制、冷静。
但那一巴掌挥在脸上的时候, 他无法说服自己冷静。
毋庸置疑,曾雪仪自幼对他严厉。
他见过曾雪仪最声嘶力竭的模样,也见过她愤世嫉俗的样子,她所有的残忍、不堪都留给了他,但她所有的爱和希望也都给了他。
父亲去世那年,曾雪仪不止一次想要自杀。
那一年他七岁,医院成了他第二个家。
他也不知道曾雪仪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蛮不讲理、胡搅蛮缠、声嘶力竭。
从父亲去世的那一年开始,他的家翻天覆地。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成为过一个正常人,所有的一切都要以曾雪仪的判断标准来,以她那“世俗”到极致的目光来。
他从未快乐过。
从未为自己活过。
很多时候,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提线木偶,那根线一直拽在曾雪仪的手中。
所以曾雪仪让他结婚,他就得结。
无论他有多么不愿意,唯一能够抉择的就是选一个自己比较中意的人。
曾雪仪给他画了一块地,在这块地里,他是自由的。
但他永远都不可能出了那块地。
“你哪里低?”曾雪仪质问道:“你的外公创造了最优秀的国际品牌,是人人称赞的良心企业家,我曾家哪里低?!”
“可我姓沈。”沈岁和语气平静,重申了一遍,“不姓曾。”
“我不会去继承曾家的公司,更不会因为舅舅对我好就得寸进尺。你是曾家的女儿,但你也不要忘了,你是跟外公外婆断绝关系的女儿!”
曾雪仪盯着他,咬牙切齿道:“沈!岁!和!”
“你以为我是为了谁才回来?如果我一个人,就算你爸死了,我死在外面都不会回来!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才不会回来!我想让你能被人看得起!”
沈岁和沉默。
他只是盯着曾雪仪看,眼尾泛着红,脸颊上已经开始泛起了指头印儿。
良久之后,曾雪仪的眼泪落下来,她声音颤抖:“沈岁和,你是妈妈的骄傲啊。”
“别人怎么说妈妈都无所谓,但唯独你。”
“你不能这么说!我做得一切都是为了你。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早死掉了。”
“我这么多年就没为自己活过,你读书我去陪读,我自己省吃俭用也要给你用最好的,我从来没亏待过你一分,就是为了让你没有污点!”
“那个跛子现在就是你的污点!我无数次后悔 ,当初要是不松口就好了,为什么会答应,让你娶那个跛子!”
曾雪仪的声音在书房里响起,字字诛心。
沈岁和心灰意冷。
她字字句句的为了你,字字句句的那个跛子。
她从来没有真正的为他想过。
想的从来都是自己罢了。
“如果一切都是为了我。”沈岁和说:“那从今往后,你为自己活吧。”
“我的生活,你别再插手。我结婚了,有妻子,跟以前不一样。”沈岁和说:“你如果真的为了我,就别再来打扰我的生活。我不是三岁小孩,离不了娘。”
沈岁和的声线清冷,“有些事情,你真的太过分了。”
江攸宁的精神状态本就不好,曾雪仪这样的行为分明是挑衅。
她字字句句的跛子,叫得江攸宁如何想?
江攸宁本就对那场车祸耿耿于怀,听着这些话,看着乔夏,她在这个家里该如何自处?
沈岁和第一次跟曾雪仪说这些话。
说得时候他浑身都在颤抖,他原来以为曾雪仪好歹要体面,会顾全大局。
虽不喜江攸宁,但也不会对江攸宁有过多伤害。
大不了他少带江攸宁回几次家就好,不喜欢就少见面。
可他今天才发现,曾雪仪快要魔怔了。
她立志将自己雕刻成为一个完美的艺术品,而江攸宁使他残缺。
她听不进去所有人的话,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只要沈岁和步步让,她必然步步进。
今天能带着乔夏登门入室,明天就敢拿着户口本去找江攸宁办离婚。
沈岁和说完之后便往外走。
曾雪仪喊他,“你离不离婚?!”
沈岁和的手握在门把手上,语气坚定:“不离。”
沈岁和独自一人从书房里出来,最醒目的便是脸上那道巴掌印,宛若五指山。
曾雪仪自幼打沈岁和就没收过劲,当时更是在气头上,力道很重。
经过十几分钟的发酵,沈岁和的半边脸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
他一出门,大家都噤若寒蝉。
面面相觑之后看向他,沈岁和语气平淡,状似无事发生,“舅舅舅妈,今天先走了,改天我再带攸宁来。”
“哦哦。”曾寒山最先反应过来,“你们先走。”
这团圆年,注定是没办法过。
任谁也不可能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后,还能再笑着寒暄吃团圆饭。
曾嘉煦刚好从外边进来,扫了眼众人道:“我送走了。”
“叫了辆车把她塞走的。”曾嘉煦说:“她哭得我头都大了,烦死。”
“好。”沈岁和说:“谢谢。”
“啊。没事。”曾嘉煦瞟了他一眼,这才看到他脸上的痕迹,皱眉道:“我去,不是吧?姑妈她……”
“我们先走了。”沈岁和打断了他的话。
说完便拉着江攸宁出了门。
江攸宁跟在他身后。
冬日冷阳洒落在他的背上,今天温度正好,算是冬天里难得的好天气,但她就是觉得冷。
为沈岁和,也为她自己。
沈岁和平静地开车,江攸宁仍旧坐在副驾。
面对江攸宁的那半边脸是没有痕迹的,但他唇线紧抿,随时都要爆发。
江攸宁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她自己的心情也不好。
本来打算这最后一个年,让大家都体面一点,即便是她受委屈,也就忍了。
但没想到,曾雪仪带给她的不是委屈,而是侮辱。
完全摆在明面上的侮辱。
她在车内缩小了存在感,脑袋倚在车窗上,半闭着眼假寐。
心里五味杂陈。
沈岁和的车速飚得很快,去的时候用了半个多小时,回家只用了二十多分钟。
回家之后,谁都没说话。
江攸宁去了书房,沈岁和回了房间。
中午也都没吃饭,直到晚上六点。
江攸宁去厨房做了饭,这才敲响了房间的门。
“我做了饭,你吃么?”她站在门口问。
门内传来走路的声音,沈岁和拉开门,头发炸得如同鸡窝,烟味和酒味混杂在一起,特别难闻。
他回来以后也没换衣服,如今白色T恤上都有了酒渍。
他很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以往他受了曾雪仪的气,都是开车出去,等到回来时已经喝多了酒,然后躺在床上睡一觉。
从不和江攸宁谈,也不会将坏情绪带给她。
“你……”江攸宁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悉数咽下,只化作一句:“吃饭吧。”
沈岁和没什么精神,但还是应,“知道了。”
他回到房间里,江攸宁跟在他身后。
床边积了五六个空酒瓶,他把酒柜里的酒又喝了不少。
锁着的酒柜又被打开,扔掉了的烟又买回来。
她只是扫了一眼,便走到床边打开了窗户。
外边起风了,吹过窗棂沙沙作响,吹得她头发都乱了。
沈岁和从柜子里拿了件黑色T恤出来,脱下白T,露出劲瘦的腰身,他随意换上。
随性地抓了两把头发,然后蹲下去收拾地上的残局。
他喝的酒多,但没醉。
沈岁和收拾完地上后,江攸宁还在窗边吹风。
她下巴轻轻搭在窗沿上,望着楼下的车水马龙,风吹着头发拂过她的脸侧。
安静而唯美,像一副水墨画。
“江攸宁。”沈岁和喊她。
“嗯?”江攸宁回过头来,“收拾好了?”
“嗯。”沈岁和的嘴角有一小块淤青,一说话都扯着疼,“吃饭吧。”
他语气平淡,但谁都能听出来不高兴。
江攸宁也没多问,她把窗开得更大了些,然后往外走。
晚饭做得很简单。
焖了米,随意炒了两个菜,就是他们大年初一的晚饭。
往年江攸宁在年初一晚上会跟辛语路童一起去外边玩,但今年她提前把过年这段时间留了出来,只是想跟沈岁和再多相处一会。
多留下一些快乐的记忆。
但——天不遂人愿。
江攸宁低敛下眉眼吃饭,她尽量不去看沈岁和的脸。
不知为何,看了心酸又想哭。
心还软得一塌糊涂。
他已经快要三十岁了。
曾雪仪竟然会做出这种事,而沈岁和作为儿子,无法反抗。
这大抵就是作为小辈的悲哀吧。
为人子女,从来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
无论他们将自己养成什么样,都得心怀一颗感恩之心。
哪怕你的原生家庭里充斥着辱骂和暴力,你都得感恩父母。
这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上在每一个不幸福的孩子身上。
他们生来不能怨、不能恨,没享受过当孩子的好,却要一直被迫长大,吃生活的苦。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
沈岁和吃得极少,江攸宁给他铲了一碗冒尖的米饭,他只把尖给吃掉了,菜也只是敷衍地吃了几口。
放下筷子后,他一直在看江攸宁吃饭。
其实江攸宁也没什么胃口,他们早上只是随意吃了一点儿,本来打算中午去曾家吃的,但没想到受了一肚子气回来,两个人都各自消化自己的坏情绪,中午也没吃饭。
下午三点多江攸宁就饿了,但她懒得动。
一直挨到了现在,饿过那个劲儿之后倒是不饿了。
饭后,沈岁和主动去洗碗。
这段日子的碗都是他洗的,从最初的挤一洗碗池的洗洁精都洗不干净碗到现在能将碗洗得干干净净,物归原位。
他站在洗碗池前,背影颀长。
江攸宁站在厨房门口看。
“江攸宁。”沈岁和的声誉伴随着水流声,“今天的事,你别放在心上。”
“哦。”江攸宁慵懒地应了声。
放在心上又怎么样?
只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当时江攸宁确实是气的,所以当沈岁和跟曾雪仪去了书房后,她盯着乔夏说:“你爸妈没教你怎么做人么?”
“他结婚了,非单身。如果他单身,你爱怎么追都行,你不要脸也是你的自由。但你现在,在人们的道德底线上疯狂跳,比跳梁小丑还要丑。你简直让人恶心。”
乔夏听完之后,错愕地盯着她看了好久。
最后几乎是被曾嘉煦连拖带拽,带离了曾家。
而曾家人看她的目光都变了。
她无意探寻那些目光里都包含了些什么,反正话已出口,怎么看是别人的事。
这样的她才是江攸宁。
肆意的,能说话的。
而不是沉默的、畏首畏尾、唯唯诺诺的沈太太。
可是经过了一天的冷静,她已经不气了。
一来是无力改变。
二来正如她所说,乔夏只是个跳梁小丑罢了。
她不在意,沈岁和不在意,无论是乔夏还是曾雪仪,都不过是跳梁小丑。
“我没有想离婚。”沈岁和说。
江攸宁:“知道。”
“以后,我们少回曾家,少见她。”沈岁和的声线一如既往清冷。
他连“妈”都没再叫,只囫囵提了一下,江攸宁便也懂了。.
“嗯。”江攸宁应。
他洗完了碗,在擦料理台。
江攸宁打开了冰箱,最下边那个格子里有冻的碎冰块,她起身去卫生间拿了条毛巾,把冰块一块块捡出来,然后用毛巾包在一起。
她做完以后,沈岁和也正好擦完了料理台。
“你过来。”江攸宁一边往沙发处走一边喊他。
沈岁和坐过去。
江攸宁伸手在他的脸上戳了一下,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