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夜渐长, 病房里的灯光也变得暗。
临近六点,远方的天空才泛起了鱼肚白,江攸宁也终于看完了卷宗, 她收了正在提醒电量不足20%的手机, 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沈岁和眼睛闭着, 呼吸均匀,睡得正熟。
她拿过体温枪测了下,37.3度。
在发烧的边缘徘徊,但跟他夜里的39.5度比起来, 已经算是降温了。
江攸宁今天还要上班, 这个点儿得离开回去洗澡换衣服。
她看了眼表, 正要给裴旭天发消息问他在哪儿,病房的门就被推开。
换好了衣服的裴旭天走进来,把东西随意放在一侧, 远眺了眼躺在床上的沈岁和,尔后压低了声音问:“他好些了么?”
江攸宁一边收拾东西起身往外走, 一边用气声道:“好多了。”
两人怕惊扰到沈岁和, 蹑手蹑脚出了病房。
“37.3度。”江攸宁跟裴旭天交待道:“半夜他醒了一次, 四点半左右又睡的。”
“那你呢?”裴旭天问:“你一夜没睡?”
江攸宁摇头,“五点的时候眯了一会儿。”
但也就十几分钟而已。
“你今天还上班么?”裴旭天说:“回家休息吧。”
“不了。”江攸宁说:“去律所还有事,忙完以后我再回家休息。”
“啊这……”裴旭天面露担忧,“你一晚没睡哎,开车也……”
他顿了几秒,“我送你回去吧, 你坐在后边能休息下。”
江攸宁摇头:“不用了,你留下照顾他。”
“他睡着。”裴旭天笑了下,“我让我朋友时不时过来看他一下就行, 反正你家离这边也不算远。我大半夜把你喊过来,害得你一夜没睡,你再不让我送你回去,我寝食难安。”
“你也没睡吧?”江攸宁盯着他笑,“不用客气了,裴律,我喊个代驾就行。”
裴旭天:“……”
“成吧。”裴旭天说:“代驾我帮你找。”
说着他就打开手机点了代驾,然后打算下楼送江攸宁。
但江攸宁推辞掉了。
她离开医院,没回头看。
而裴旭天盯着她的背影,直到身影消失在拐角才转过身。
若说原来的江攸宁是温柔的水,那现在的江攸宁就是密不透风的墙。
他一直企图从江攸宁的行为中寻找仍旧还爱沈岁和的蛛丝马迹,但什么都没找到。
除了她接到电话来了医院,还很有“耐心”地照顾了他一晚。
但这个行为能归为“留有余温的爱”,也能归为“善良之人的温柔”。
她什么都知道,便看不出她想要什么。
裴旭天叹了口气,老沈这条追妻路可太难走了。
他现在担心这家伙寻短见什么的,本来精神状况就不好,还把那些事在心底压了那么久。
这会儿事事不顺,很难说他会做出什么事。
算了,担心没用。
他调整了一下情绪才推开门进去,沈岁和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身上。
一派清明,哪像刚睡醒的样子。
“她走了?”沈岁和温声问。
裴旭天愣怔了下才点头,“你一直没睡?”
“睡不着。”沈岁和说。
裴旭天:“……”
那还装得那么像。
病房里沉寂了会儿,沈岁和的点滴已经打完,护士过来给他拔了针。
扎过针的地方留下了黑紫的印迹,他清瘦的手背筋络看得异常明显。
“你现在多少斤了?”裴旭天皱眉问他,“这也瘦得太离谱了吧。”
沈岁和抿唇:“没称过。”
只是原来的衣服确实都瘦了一号。
此刻他安静地坐在那儿望向窗外,倒真像是在拍画报。
只是搭配着外面昏沉的天气,这画报应当是暗黑系列。
裴旭天良久无话。
等到天渐渐晴了,沈岁和才低下头摩挲着自己的手指问,“你认识在高校里工作的心理学方面专家吗?”
裴旭天愣怔,“做什么?”
沈岁和:“申请去哥大留学,要推荐。”
沈岁和这些年的工作给他留下了不少人脉跟资源,裴旭天那边也有一些。
但心理学这个专业对沈岁和来说算是比较陌生的领域,他本科和研究生都是法学,这会儿突然换个其他专业,难度自然不小。
他倒也没发怵,去官网上找了资料后,住院这段时间就把申请资料发送了过去。
本科毕业那段时间他也想过去国外,但考虑到家里的情况,尽管他各类成绩都算优异,最后也没去。
但留学需要的语言类成绩他都不差。
更何况他申请的不算是高难度档,也不是正儿八经去要学位的,他就是想换个环境,顺带蹭个课上。
曾寒山正好有这方面的朋友,帮着沈岁和弄了一下,他的申请很快通过,入学时间是9月份,比国内大学开学的时间稍晚一些。
但沈岁和出院时已经是八月底。
他又去了两次心理医生那边,对方也说以他这样的聪慧,自救要比他救来得更好。
北城的秋天是在一场场秋雨中悄无声息降落的。
泛黄的树叶被秋风扫落,气温也转凉了一些。
临走之际,沈岁和拎了礼品去江攸宁家。
他摁了几声门铃,是江洋来开得门,看见是他轻哼了声。
“又来了。”江洋也没关门,转身回了客厅。
沈岁和直接屏蔽了这句话,温声打了招呼,“叔叔好。”
尔后把买的礼品放下,关上门,拎着礼品来到客厅。
“bobo!”本来坐在爬行垫上玩积木的漫漫看到他眼睛顿时亮了,大声地又喊了一遍,“bobo!”
说得含糊不清,但是语气到位。
沈岁和朝着他笑,把给他买的玩具拿出来,蹲下身子抱他,孰料漫漫直接顺杆爬,非得骑大马。
沈岁和无奈,一把抱住他软乎乎的身子,笑着低声问:“外婆呢?”
“popo。”漫漫想骑大马没能得逞,扁了扁嘴,只喊了声popo就没再说话,挣扎着就要从沈岁和身上下去。
沈岁和放开他,他撅着小屁股往不远处爬,然后又站起来。
他两条小短腿站得还不算太稳当,站着的时候会像是踩了平衡木,身子左摇右晃几下,隔十几秒才能不晃荡。
他站着还没有沈岁和蹲着高,这巨大的身高差异也没能让漫漫放弃,他气鼓鼓地哼了声,眉头皱着,看着像恼了。
“过来。”沈岁和低声喊他。
漫漫就是在刻意跟他作对,他喊过来,但漫漫直接往后退半步。
尽管他的半步就跟没退一样。
“漫漫。”沈岁和看了想笑,“过来。”
漫漫又退了半步,勉强可以看得出来跟沈岁和离得远了三厘米。
沈岁和也不再逗他,长臂一伸,笑着直接把他抱在了怀里,漫漫找准时机,再次想要骑大马,沈岁和也任由他胡闹。
只是他还小,能力难免有限,最后还是沈岁和帮了他一把,他才顺利骑到大马。
正好慕老师从外边回来,看到这幕不由感叹,“我的天,小淘气。”
她站在玄关处换了鞋,很平和地跟沈岁和打招呼,“岁和来了啊。”
“嗯。”沈岁和的头发还被漫漫拽了一下,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但他还是尽量谦恭地打招呼,“慕老师。”
慕曦笑着走过去,伸开手抱漫漫,但漫漫正玩得愉快,抱着沈岁和的脖子紧紧不撒手,看着慕曦还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慕曦伸手在他脚上拍了下,“淘气死了。”
漫漫也不知道听没听懂,笑得更欢乐。
“没事。”沈岁和说:“男孩子嘛,淘气一些也正常。”
慕曦见漫漫跟沈岁和玩得开心,便没再继续逗弄他,转过身去了厨房,一边走一边说,“他啊就爱这事儿,平常也就他外公能跟他玩一玩,但他外公腰也不好,前段时间还扭了一下,年纪大了啊就全是毛病,不是扭脚就是扭腰,这段时间都没人跟他玩了,昨天想往他妈身上凑,结果拽了宁宁好几根头发,宁宁气了一晚上。”
沈岁和闻言拍了下漫漫的脚,“怎么这么坏?”
漫漫咯咯乐。
“她最珍惜头发了。”沈岁和跟慕曦聊,“肯定得生气。”
“是啊。”慕老师开始忙碌,招呼了沈岁和,“你中午就留下来吃饭吧。”
沈岁和也没客气,“好。”
他本来就有事要跟慕曦谈。
江洋在客厅刻意把电视声音开大,《动物世界》的背景音响彻整个家。
慕曦从厨房里探出头来,“你那是看电视呢还是打仗呢?耳朵都要震聋了,一会儿邻居都得来敲门。”
“声音大点,敲门也听不见。”江洋说。
慕曦急了,整个身子都站在厨房门口,“把电视关了,洗菜来。”
“什么?”江洋半个身子侧向厨房,“你说什么?”
慕曦直接拿起遥控关了电视,世界顿时安静。
“来洗菜。”慕曦说。
江洋没了娱乐项目,不大情愿地站起来,主要是不大高兴地瞟了眼正在跟沈岁和玩的漫漫。
之前他哄的时候独死了,只要自己一个人玩。
这会儿跟沈岁和,玩具也能分享,又高兴又能笑。
呵,小没良心。
他一进厨房就跟慕曦抱怨,“小没良心的,看见他爸就高兴成这样儿。”
“不然呢?”慕曦把菜递给他,“那好歹是亲爸。”
“问题天天哄他的人是咱俩啊。”江洋低声道:“他就看着他爸亲。”
“血缘关系摆在那。”慕曦笑道:“小时候江河也老来哄宁宁,结果呢,你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一趟,一回来宁宁就抱着你不撒手。”
“人是个很神奇的物种。”慕曦说:“你与其在这里想这些有的没的,赶紧洗菜,要是不愿意就下楼再买点菜,我这买的就够咱们两人吃的。”
“够了。”江洋皱眉,“不还有昨天剩的排骨么?热一热,焖点米饭就行。”
“那你吃热排骨,我们吃炒菜。”
“怎么就我吃热排骨?”江洋不服气,“他都不是你女婿了,你还好好招待他?他成天来这白吃白喝的……”
话没说完,慕曦就拍了他一下。
“你自己看看,那是白吃白喝?”慕曦斜睨了他一眼,“人家上万一瓶的酒你没喝?还是说给你买的补品你没吃?”
“谁稀罕呐。”江洋气急,“让他拿走,以后别来。”
慕曦无奈叹道:“不是你稀不稀罕,是他上门来了,给带了礼物,你呢就好好招待。一方面他还是漫漫的爸爸,一方面也得看宁宁的意思,两个人说不准还会复合呢?”
“你脑子里成天就想这些,宁宁以后不嫁人不也挺好么?”江洋冷哼,“我女儿为什么要嫁出去受委屈?”
慕曦翻了个白眼。
“江洋啊,你今年六十多岁了,你女儿才不到三十,你外孙不到一岁。”慕曦拧了他一把,“你真能照顾你女儿一辈子啊?她是有能力有钱,以后咱们的钱也都是留给她的,但她要是生病、意外,你能管得上么?我又不是一定要她结婚,一切不都是看她意愿么?怎么在你嘴里我就成推女儿进火坑的人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江洋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叹口气道:“我还是洗菜吧。”
厨房里无声的战争刚刚停歇,沈岁和推着漫漫的婴儿车过来,而漫漫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坐在婴儿车里朝慕曦和江洋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