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唐敏抬头见是她,欲止,抽泣了几下:“噢,是你。没什么。”
“我是来给你送衣服的。你忘拿了。你真的没事吧?”
唐敏突然又止不住了,索性抱着天舒大哭起来。
她的手里仍握着那支口红。
第五章
总的来说,我对自己想要的东西,想达到的目的,都是比较明确的。比如出国读书,也是深思熟虑后才决定的。我个人认为:青年的时候,可以学一点儒家,积极进取;中年的时候,就学一点道家,能进能退;老年的时候,要学一点佛家,四大皆空。
以后我是打算回去的。我这个人有时候爱讲些大道理,所以我一说以后要回国,就容易被归类与定论。我不喜欢这样,关键在于,我这人不想强调什么,更不想被别人归类和定论。我想回国完全出自一种自我的愿望与需求,并不想把这事说得太富有理念了。
—杨一
1 房东一家亲
春节晚会结束,大家如鸟兽散,杨一最后一个回到家。
她住在一户美国人家里。这里的地点不好,在美国买房子讲究三点:一是1,三还是1
房东的家由于位置不好,房间很难出租。正因为这样,房租便宜,杨一图的也就是这个,住在这里有些日子了。
房东是一个四十岁不到的单亲妈妈,带着一个八岁的男童和一个六岁的女童。
房东自认是个sophi1e(中国迷)。杨一刚搬进来的第一天,她指着客厅里一堆的摆设对杨一说:“我喜爱中国的东西。”又指着一个日本木偶说,“可不可爱?中国女孩子都这么可爱。”再问杨一许多中国问题:“中国遗弃女婴现象到底多严重?”“中国除汉族和藏族,还有别的民族,真的吗?”
房东对中国所有的认知都来自好莱坞,与气功、乒乓球、小脚、辫子、长城、大熊猫、人权、性无能、吃狗肉等交汇在一起,感觉神秘,而且许多美国人也只愿意这种远距离地想象中国。
房东对中国所有的感受还来自唐人街。其实杨一到了旧金山的唐人街,也觉得是在“考古”。偶尔去一次,竟然在大街上看见吹吹打打的出殡队伍,那里比中国还中国。他们说着她不懂的广东话,脸上的神情更是她不懂的古老。所以对房东他们,杨一完全可以理解。
杨一不理解的是美国人并不为这种对中国的无知害羞。
她上小学的时候,班上一个女同学谈起某届美国总统,杨一问,他是谁呀?女同学讥笑道,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当时杨一很窘,是呀,一个泱泱大国的前总统,她怎么可以不知道?显然,美国的孩子不会有这种窘迫。这才是真正的差异。
房东家里有两间空房,租出去也是一笔收人,楼上的一间租给了杨一,楼下的那间大些带卫生间,一直租不出去。
直到最近有一个叫哲平的日本学生住进来,房东才了了一桩心事。刚把草坪上一直支着的那块“rooforrent(房间出租)”广告牌收回来,杨一又提出下个月要搬走,房东一边急匆匆地将“rooforrent”的广告牌支出去,一边对杨一说:“如果你认识的人有想租房间的,请告诉我。”一副的持家不易。杨一想,我自己都要搬出去,到哪儿给你找人啊?
房东不富裕,杨一知道,可是以她的收入应该过得比他们的现状好。如果像中国人那样精打细算地会过日子,即使是拿救济金的美国人,也会过得比普通中国老百姓好。
杨一把今天聚餐带回来的剩菜剩饭放进冰箱里,明天又可吃一顿。他们家的厨房像厅堂,房东自己不太煮,更不喜欢房客煮,杨一空有一身厨艺,平时只能外出四处觅食,汉堡王、麦当劳,吃得不要吃了,周末到男友处打牙祭。
日本男生哲平拿着一打的信件进来,抽出一封给杨一:“你的信。”
哲平是日本大学生,短期就读于附近的社区大学es1,只学英语,也只学半年。由于刚来,非常喜欢与人说话,第一句一定是“我的英语不好,请原谅”。日本青年爱赶新潮,头发没有黑的,好像全部的日本青年都染过头发了,穿着很霹雳。哲平的裤子吊在胯部,裤裆开到了膝盖。裤裆开在裤裆的,已经过时了,甚至不能叫裤子。哲平的身材本来就不好,下身短,这么一穿,越发滑稽了。
第一次见面,杨一对哲平的印象就不好。那是他刚搬进来时,哲平极有礼貌地向杨一鞠躬,杨一向哲平点了个头,见哲平的手臂有疤痕,问:“你的手臂怎么了?”
“我在日本的时候,练剑时被对方砍到的。”哲平担心杨一听不明白,就侧着手掌往下狠狠地划了一道,且喝道:“cut(砍)!”
杨一表情立时不自然,不快的历史画面涌上,隔着年代与地域仍触目惊心。杨一去过日本。在美国的中国人,新老移民,虽不认为自己是美国人,但对美国有不同程度的好感和认同。杨一访日期间,几乎找不到一个在日本的中国人,会把日本看作自己的国家。
哲平刚到美国没有车,有时请杨一带他去购物。哲平一进市场就会一个词“cheap(便宜)”。这个“cheap”,那个也“cheap”,哲平英语不行,只会这个词,可是杨一不知,心里嘀咕。哲平什么都买,装满了杨一的小车,这让杨一很受刺激,以后不再带他购物了。
“谢谢。”杨一道,拿着信就往楼上跑,不与哲平多说。
“我有一样东西给你看。”哲平叫住她。他努力地表达着,表达不过来,就拉着她到外面去。外面停着一部崭新的toyota,而且就停在杨一的小破车前面。哲平新买的,就在今天,一次性的现金交易。
“我有车了,不用再麻烦你了。谢谢你的帮助。为了感谢你,我想请你吃饭。”
“不用了。我劝你小心点。这里治安不太好,有一个人车子坏在这里,他下车修理,动了一个车轮。这时来了另一个人,取另一个车轮。车主说,你为什么动我的车子?那个人说,你动一个,我动一个。说完搬着车轮就走了。”杨一笑笑,“顺便告诉你,我快搬家了。”“什么?你要搬走了?为什么?是因为这里位置不好吗?”
“我和我的朋友要自己出来住,比较方便。”杨一住在人家家里图的是便宜,现在手头宽裕了,当然要搬走。
杨一刚回到自己房间,房东的小女孩后脚也进来了。她常来找杨一玩,出入自由。
杨一要搬走了,这次就直说了:“我很欢迎你到我的房间来玩,你进来时,可以先敲一下门,然后,我会帮你开门的。”
“没关系,”她很自豪地回答,“我自己能行。”
这让杨一没了法子。她实在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姑娘,六岁,大大的蓝眼睛,长长密密的眼睫毛,翘翘的鼻子,弯弯鬈鬈的头发,就像杨一小时候抱过的洋娃娃。
天舒见过杨一家的洋娃娃,说,她最好别长大了。西方小朋友真是可爱,不过长大了,就不那么可爱了。
“我有三个男朋友。”小姑娘说。
“天啊,三个。”
“噢,我知道,”她耸耸肩,摊了一下手,表情甚至有点得意,“多了一些。一个是他喜欢我,一个是我喜欢他,还有一个是我们互相喜欢。”
“你怎么处理得过来?”
洋娃娃有点苦恼地说:“我有时也不知道怎么处理。”
“你这么小,就这么喜欢自寻烦恼,你这辈子完了。”
“那么你呢?”
“我,我一个也没有,你帮我介绍一个怎么样?”杨一逗她。
洋娃娃想了会儿,说:“他们对你来说,太矮了。你对他们来说,太老了。”
杨一笑岔了气。
这时房东在外面叫:“睡觉的时间到了。”洋娃娃一摇一晃地走掉了。她突然羡慕起外国小朋友,他们自由自在地成长,不像中国孩子那样“身负重任”。
房东男孩子已经上小学了,从来没有听房东问过他:“功课做了吗?”而她小时候要想有片刻的轻松,父母第一句话就是:“功课做了吗?”她说:“做了。”又问:“复习了吗?”“复习了。”再问:“那你预习了吗?”“也预习了。”
“复习”、“预习”,房东孩子听了一定会笑。然而父母还要百般刁难:“那你不会再找点课外题来做做!”
2 来美国收牙齿
洋娃娃走后,杨一开始看信,家信当然不会谈什么了不起的事,若真有什么事,父母反而不会让杨一知道,自己扛着。
末了是“想你”,这是惯例。
最后是母亲的落款:名字、时间、地点。
再之后则是父亲的“阅”字。
通常是母亲写信,写完给父亲,父亲批一个“阅”字,母亲才去投邮。很具有杨家特色。杨一看完信,立刻给天舒打了个电话,游说天舒星期一看房子。
“星期一,不要迟到了,我们准时去看房子。”
“知道了。”就在天舒快挂电话的一刻,突然想起什么,恍然大悟地叫道,“等一下,等一下,听你这么讲,好像已成定局。我什么时候同意搬家了?”
杨一笑得蹲在地上:“哈哈。好,好,看看房子总是无妨吧。再说,我们可以从以下三点分析搬家的利与弊……”
杨一虽然说话略有停顿,天舒却没有来得及阻止她的一番“分析”:“第一点,当然是经济上的考量,你现在一个月付四百二十元,占有二分之一的房间,三分之一的公共场地;如果我们合租一个公寓,你付差不多的房租,却拥有了一个自己的房间,和二分之一的公共场地。第二点,是方便上的比较,你现在住宿舍是方便,但我们保证可以租到一个十分钟路程到学校的公寓,所以方便上是一样的。第三点……”
杨一的习惯用语就是“从以下几个方面分析”。天舒听个开头,心清已经沉重起来了,现在非得打断她了:“好了,好了,你又开始来劲了。第三点,是从助人为乐的角度出发,杨一要租公寓,一个人租不起,得找一个人来分摊,这个人是谁呢?当然就是我了。”
杨一笑得倒在床上:“那你星期一就是去了?对了,大森要搬家了,我们可以去看看他和苏锐的公寓。”
天舒本来想说“不”,听了“苏锐”二字,完全没了不去的理由,“好吧”脱口而出。挂了电话,她又得操心到时穿什么衣服了。
星期一早上起来,杨一打扮得很职业,穿上套装,在脖子上系了个丝绸领结,今天有一个presentation(报告会)。这时发现门缝里塞进来一个信封,打开,里面有一颗牙齿和一张卡片:to:thetoothfairy(牙齿仙女)
这是我最后一颗牙齿,但你还是可以到我们家来,因为我的妹妹还有一口牙齿要掉。对了,我的牙齿是在吃早餐的时候掉的。你今天晚上在我的床头放上钱以后,我就不再需要从你那儿来的钱了,牙齿仙女。
爱,刚刚掉牙的frank杨一笑笑,下楼,在厨房里看见房东的两个小朋友。他们一见到杨一,就叫:“早上好,牙齿仙女。”
“早上好,刚刚掉牙的frank,将要掉牙的1i1y”
杨一说。
哥哥对杨一露出他的牙窝:“看到没有,刚刚掉的。”
杨一看了一下,点点头:“你的牙齿全掉完了,那你就是一个大孩子了。”
哥哥有点自豪地说:“对,现在我是一个boy(男孩),而我妹妹还是一个baby(婴儿)。”
妹妹噘着嘴巴说:“我不是baby我马上也要掉牙齿了。是这样子吧?牙齿仙女。”
“是的。”杨一笑,又问,“你们怎么知道我是牙齿仙女?”
“我想是的。你从中国来,我想你一定刚刚收完中国孩子的牙齿,来美国收牙齿的。”哥哥说。
杨一想,她什么时候变成神话中那个穿着粉色裙子、有一对小翅膀、专门收购小朋友牙齿的仙女了?
“难道你不是吗?”妹妹问。
“我是。”杨一说,“对了,我也告诉你们,我要搬走了。”
“我知道。”哥哥点点头。
“噢,你知道?你妈妈告诉你的?”
“不,我猜到了。”哥哥胸有成竹地说,“我的牙齿已经掉完了,你可以到别人家里去收牙齿了。”
“正是如此!”杨一说。
“那等我掉牙的时候,你要记得再来嗅。”妹妹说。
杨一点点头:“我会的。”
打开哪里都有药,美国人厨房里的层层架子上都是一瓶又~瓶的维生素药丸。房东每天早上抓一把药丸往口里倒,把药当饭吃。杨一拧开瓶子,往嘴里塞了一颗维生素e,不由得想起那天在春节晚会上的洋相,管他的,就当做歪打正着好了。
匆匆上了车子,车子却发动不起来,急得她不知如何是好,快快地跑回去给男友打电话,eric不在。不在也好,他们现在处于冷战,求了他,倒像是她杨一理亏了似的。
这时,日本男生哲平过来说:“我可以送你去学校。”
杨一也只能这样了。
哲平送她到了学校,又问需不需要接她回家。杨一说不用,到了学校,她可以找到人送她回家。
哲平要走了,杨一挡住他,哲平停下,摇下车窗:“怎么了?”
杨一说:“我只是想感谢你。”心想,只要他不在她面前大手一挥“cut”,他还是一个挺可爱的大学生。
3 三个美国教授
杨一学的是传播,中国人很少,她也就比较显眼。
第一节课上传播历史,授课者是威廉先生。
美国每年评选出来的全国优秀教师,基本上都是最能把学生逗笑的老师。威廉讲话,极富有肢体语言,学生们称他是“最有趣的人”。每学期的第一个星期,他的班匕总是人满为患,除了真正注了册的学生,四周坐的站的都是想加课的人。有同学形容他上课的场面:“从来没有多余的椅子,当然周末除外。”有同学形容他上课的质量:“你会笑得嘴巴没有闭上的时候。”他上课时得知杨一是中国人,就说:“我们有三个孩子,本来想要第四个的,后来听说,世界上每四个人当中就有一个是中国人,所以我太太和我认为我们已经完成历史使命了。”
杨一曾听到一位女同学说,做他的太太或者小孩,那就不需要看金凯瑞的电影了。每学期初,校园里流传的“教师档案”小册子,威廉永远是五个星的那一个。
第二节课布朗教授一进来,就说了一句“shit(大便)”。
杨一这学期选修了黑人妇女学研究,美国大专院校近年来开设了越来越多的“非主流”文化课程,民族文化、妇女文化、东方文化,五花八门,强调美国社会多元化。对此,也有人表示担心,担心以基督教为主的美国主流文化受到冲击,国家缺乏凝聚力。而大多数人对此仍表示乐观,由于国家的富足与强大,对边缘文化有一种自信的接纳。
布朗先生是哈佛的博士,长得五大三粗,红红的脸膛,像是一个屠宰从业人员,稀少的头发留成一条小辫子,用超市里系一把把葱的蓝色皮筋系着,这很让杨一受不了,一看见他的小尾巴,就联想起她每星期必买的葱,便宜的时候,一把十美分。
他永远地大大咧咧,满不在乎,课讲得很好,言近旨远,只是太随便了。有一次他背痒了,就立在黑板前蹭了两下,讲话更是随便,动不动就是一个“shit”,写错了板书,他说一个“shit”,讲错了话,他更要错上加错地来一个“shit”,毫无知识分子的温文尔雅。
今天,布朗很气愤地说:“下次我再见到比尔。盖茨,我打算把他干掉。”原来他老兄昨晚准备了一夜的“poerpot”,因为突然间电脑故障,今天上课无法应用。
课上了一半,就只能“放羊”了。得到一片雀跃声,一个同学嬉笑着说:“教授,您永远不知道我有多爱您。”
布朗教授笑笑,对起身向门口走的同学们说:“等一下,我再说一句话。学生是惟一愿意上当的顾客,我提早放你们走,其实是一种欺骗你们的缺斤短两行为。”
“我们不介意的。”有学生立刻回答。
他的话音刚落,进来了一位学生。他刚刚来上课。同学、老师见了他,哄堂大笑:“我们下课了,你才来。你错过了太多。”
刚进来的同学慌张地问:“我错过了什么?”
布朗教授做了个眼神:“你错过了考试。这是我们的最后一节课,除了你外,所有的同学都得了a”
美国学生上课迟到、早退极为平常。杨一从不缺勤,而且准点上下课。她常想的是按她的奖学金平均除下来,一节课就要上百美金,冲着这个价值,她没有理由放任自己。既然是学生,自然应该上学。他们,太随便了。要是在国内,先生早火了。美国先生对学生早退迟到真是太宽容了。有一次,课上到一半,一位同学就大摇大摆地从先生身边走向门口,先生只是耸耸肩说:“等他走了,我们就谈考试题目。”
大家都笑了,该同学也笑了,但仍然走了。先生又说:“他不留下,可以提高你们的平均分。”
提前下了课,离下一节课还有很长的时间,杨一就到学校书店去。书店布置得琳琅满目,除了卖书还卖笔、卖衣服。今年比较流行的学校套头衫是这样的:一个小女孩坐在两个小男孩的中间,她左边的小男孩穿着s大学字样的套头衫,右边的穿t大学的套头衫,小姑娘亲吻了左边s大学的男孩子,下面有一句话:“她选择对了。”
下一节课的伊萨克斯教授也在书店里。伊萨克斯教授,陈旧而严肃,面部表情像块黑板,很是权威。而他讲了惟一一句关于权威的话就是:“别太相信权威,他也靠裤子遮羞。”即便这样,出自他口的这句话,也有了权威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