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找一份教英语的工作,他知道杨一在她以前的大学里活跃,也有些路子。安宝行先生说这些时,目光充满了企盼。
杨一只是听着。
安宝行先生神色黯淡,说他如果不能去中国教学,他会去越南和泰国教学。“当然,相比之下,我会倾向去中国的。”他坚持说。
杨一心里一愣。那个极有绅士风度、极有耐心地校正每个学生发音的外教怎么这样的落泊?那个无论同学提什么要求,他都很有涵养地说声“y p1easure (我的荣幸)”
的外教怎么一下子变得按捺不住了?最主要的是,他还学会了找关系,这点中国人正在遗弃的东西,他倒捡了去。
安宝行先生还在说他热爱中国。因为他在美国是一个找不到工作的老头子,可他在中国,大家对他十分友好,十分尊重,给予他种种礼遇:“这些,这些是我在美国得不到的。”
杨一心里乱极了。原来他们同学心目中的“汉学家”是一个在本国连工作也找不到的人。杨一希望她永远不知道这些。19世纪末2o世纪初来到中国的美国传教士,他们回国后,成为美国咨询对华政策的专家。现在的许多汉学家,对中美关系毫无影响,他们花上毕生的精力翻译一本中国古书,默默地像个局外人。
安宝行先生仿佛对这顿饺子没有太大的兴趣,他说自己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你看,我虽然现在回到美国,但那些中国学生还写信寄贺卡给我。这些,这些能不让我想回中国吗?”
临走,安宝行先生对杨一和天舒的招待表示感谢。最后,他神情凝重地对杨一说:“我希望我们下一次见面是在中国。中国!”
在公寓楼下,杨一目送安宝行先生远去的车子,她怅然若失地举起手扬了扬,心中的某些东西也就散了。她对天舒说:“到底是谁变了?是他,还是我?”
这个时候,i1n博士也从中国回旧金山休假。他给杨一发了一封e —ai1,说他要来看望她。杨一近两年没有见到他,见面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i1n博士,你好。”
i1n博士奇怪地看着她:“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当然是。pau1”杨一改了口,叫他的名字。
pau1接着热烈地拥抱了杨一,拍着她的肩:“看看你,一转眼就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杨一说:“本来就漂亮,只不过你那时不注意我罢了。”
两个人哈哈大笑地上了pau1的车。pau1大声地讲着中国的一些事情,仿佛对中国这一两年的情况比杨一还了解。
他拿出这次环游世界时的摄影作品,讲述着他的世界见闻及摄影技巧。讲到中国时,他指着一张他在中国农村与几个穿着破烂的村童的合影:“这些可怜的孩子,我给他们照相,他们有点被吓倒了,我想他们是第一次照相。”
又指一张中国公厕的照片:“这是你们都很熟悉的气味,太可怕了。”
再指着一张外观破旧的某博物馆的照片:“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中国一级博物馆,里面放着一等的文物,太可惜了。在里面毫无艺术可言,毫无欣赏艺术之感。”
杨一说:“我相信你观察的真实性,但对一些事物,你的结论未免下得太早。比如说,如果你根据一家博物馆外观的朴素、设备的简陋就认为中国没有艺术,那你言重了。我一个参观那种博物馆长大的中国学生,可以自信地告诉你,今天,姑且不提东方文化东方艺术,今天就谈西方文化西方艺术,我相信我的知识量不亚于任何一位美国同龄人。”
这时经过圣荷西的一大片中餐馆,pau1指指外面的中餐馆,说:“许多留学生留在美国,最后就只是开个中餐馆什么的。”pau1说完这话,他的美国式的幽默又回来了,他耸耸肩,“你不想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对吧?如果是这样,你老远从中国跑来美国学习就显得滑稽了。”
杨一不再说话。这位所谓的中国问题专家和一些有成见的美国人一样,显然是低估了这一代留学生的才华和抱负。
中国人大规模地移居美国,有三次。现在这批华人的整体素质是最高的一次,无论是留学生还是这一代在美国成长的华人,都不能与清末民初的华工和二战华人移民同日而语。北加州著名的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和斯坦福大学的华裔比比皆是,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的华裔占学生总数的百分之三十以上,超过任何一个族群。根据九十年代的统计数据,华裔在美国的收入高于任何一个族群,甚至高于白人,中国人早就不是当年卖猪仔的形象了。
杨一指着中餐馆对面的一大片高科技楼宇,说:“pau1,你知道这里有多少华裔雇员吗?如果他们一夜之间走光……”
pau1打断杨一:“你知道enho 1ee (李文和),许多雇员表面上在这里工作,其实……”
杨一是个血气青年,当场就面露不快:“说到李文和,我更有话说了。”
“ok,ok ,dont take it pea1(不要太往心里去)。”pau1看出了杨一的不快,“中国是一个有五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一个智慧的老人;美国是一个只有二百年历史的国家,一个儿童怎么可以对一个老人指指点点呢?”
当然,中国人更爱听的是这些,pau1很知道。美国人称自己的国家为“forard 1ookguntry (向前看的国家)”,而将中国说成“btry(向后看的国家)”。再想想,一个老人有的是什么?有供回首的往事。一个儿童有的又是什么?是未来。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我的意思是留下来,还是回去?”
“我是要回去的。”
“我觉得你应该留下来。你的语言没有问题,对中国。
美国都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中国我呆过,无论台北、北京还是香港,老实说,都不好,没有美国好。“pau1说这话相当的善意,也完全可以理解。留学生应该回去是基于他对美国的热爱,和对中国的了解;而劝杨一留下来,是朋友之间的对话,为了杨一好。
他们到了美国的旧金山大桥,他们上山俯视全景。
pau1感叹:“真漂亮!”杨一从他的眼中看到一个美国人的自豪,他以他是一个美国人为荣。美国在他们这一代人手中是世界强国,希望到了他们的子子孙孙的手中仍是世界强国。这样,一切也就可以理解了。十七岁那年,杨一随中国大学生代表团出访美国。第一站就是旧金山,欧洲的观光客多从纽约入境,亚洲的观光客多从旧金山人境。旧金山成了西海岸的窗口。多年以后,她又来这里留学,真是命运。对于旅游者,到了旧金山如果不到金门大桥,等于没有到旧金山。他们到金门大桥。它的气势果然宏伟,是世界上单跨最大的悬索桥之一,它成了旧金山的象征。而它旁边,还有一座桥毫不逊色,叫bay brid(海湾大桥),可名气却远不及金门大桥。这时导游说了一句话,这就是第一和第二的区别。同学们觉得意味深长。许多年后的今天,她与i1n博士再次来到金门大桥,想起导游的这句话,更是感慨万分。
第八章
我们来做个比方,如果你在马路上看到一块钱,你会不捡;十块、一百块,你也可以视若无睹;那么一千块、一万块,你能不捡吗?你能不弯这个腰吗?如果你不弯腰,你回家会后悔的。
如果你弯了这个腰,你还是会后悔的。这就是生活。
我知道,因为我弯了这个腰。
——阿晴一、和我交往好吗以后苏锐每天都在这里“很巧”地碰上天舒,两人一起跑步,也聊聊家常。
这一跑从春天跑到了初夏。
一次,天舒落在苏锐的后面,气喘吁吁,苏锐回头:“天舒,快追上,这一歇更累了。”天舒望着苏锐矫健的背影,心底涌出一种感动:“是的,等的就是这个人了,错过了他,也许就错过了这辈子。”
田野小河边,红枣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喜爱,可是我不能向他表白,满腹的知心话儿没法讲出来……
前苏联歌曲《红莓花儿开》,也像唱给天舒的。
天舒大声地应道:“好,我就来!”
跑完步,苏锐挥手与天舒道别。
“苏锐……”
苏锐回头:“怎么了?什么事?”
天舒反而迟疑,支支吾吾地说:“噢,噢,你的名字只是脱口而出。”
苏锐笑了:“这样啊。好,我走了。”
“等一下,”天舒又叫住他,“我,我,对了,明天是星期六,我要去我表姐家,不来跑步了。就是让你知道一下。我星期一会跑的。”
“噢,我知道了。我走了。”
苏锐再次转身离去,没走几步,听到天舒在背后说:“苏锐,我喜欢你。”
苏锐回头,天舒在几米之外,红着脸,端着肩。苏锐有些惊讶,又不显得过分。
苏锐一步一步向天舒走来,到了面前,正要开口,天舒先说:“我喜欢你。和我交往好吗?”她紧张、羞涩、勇敢。
苏锐看着天舒,天舒也看着苏锐。苏锐想,这些日子来,她都在等他不成?话没出口,且他觉得自己脸上没有太多的表示。天舒却对他点点头。苏锐好奇地“哦”了一声,不知道她为什么点头。
天舒说:“你不是在想,这些日子来,我是不是在等你?我点头就是告诉你,是的,我是在等你。”
“天舒啊。”苏锐小声地唤了一声。老实说,他对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这些年来,他对任何姑娘都无法产生g情,只觉得她是一个天真快乐的姑娘。但是她的真诚却吸引了他,像他这种经历的男人是会被对方的真诚打动的。
“天舒,”苏锐看着她,“你知道林希吗?”
“是谁?”
“你不知道?我以为这种事情传得最快。”
苏锐看了看表说:“天舒,我想和你谈谈。现在我要赶着去学校,等你从你表姐家回来再说吧。”
阿晴的男友老金常出差,阿晴就叫表妹来家里,因为她也会寂寞。天舒说,从自己公寓来到表姐的大房子,深感是新旧两个社会啊。杨一也说,看看你表姐的房子,就知道她混得实在不错。
这个周五晚上,到阿晴家,天舒告诉阿晴,她向苏锐表白了。
阿晴很吃惊,因为她一直认为她这个表妹只会读书,看报纸只看新闻版的那种:“什么?你向他表白?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喜欢他,想和他交往。”
“天啊,你就这么说了?”
“对。”
“你也真好意思,像个二百五。”
天舒一怔,开放的表姐怎么在这么一个细节上墨守成规?
“女人应该学会享受被男人追逐的喜悦。你这样子的结果,等着看吧。”
天舒已是羞,阿晴这么一说,又加了恼,于是恼羞成怒地说:“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又没跟他上床。”
天舒图一时痛快,说了,很后悔,知道自己闯了祸,果然阿晴柳眉倒竖:“你给我滚,立刻滚。”
天舒还算识相,便不再出声,很老实地回自己的房间。
谁知这次阿晴竟不依不饶,冲到天舒的房间:“给我滚出我的房子!”
一边说一边打开壁橱,将天舒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扔到床上。阿晴扔一件,天舒捡一件,一会儿工夫,天舒抱了一怀的衣服。阿晴半拉半推地把天舒带到门口,却不主动把门打开,天舒自己把门打开,出去后又很知趣地把门带上。
天舒坐在台阶上,抱着一怀的衣服,一半委屈一半悲情。
大概半个小时后,门开了,天舒回过头去,阿晴站在门口,冲着屋里扬了扬头,嘴里吐出的话仍是硬邦邦的:“你要是不想在外面冻死的话,就进去。”
天舒在这个时候是要讲面子和骨气的。这个时候不讲什么时候讲?她也硬邦邦地说:“我就在外面冻死。”
本是一句赌气的话,为的正是安慰,可阿晴偏不吃这一套:“不进来算了。”又把门关上了。
天舒后悔了,后悔中又加了抱怨。
一会儿,阿晴又出来:“进来,快进来。我都不恼了,你还恼啥?”天舒想也是,抱着一堆衣服,起身进屋,阿晴把门关上。
一切都心照不宣。阿晴知道她表妹不可能会跑到哪儿去;天舒也知道她表姐不可能真的把她赶走——无论她说了或做了什么。
天舒进了房间,阿晴也跟着进去。天舒很赌气地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扔回床上,扔完衣服,索性将自己也扔到床上去。阿晴则一件一件地挂回衣橱。
阿晴偷偷看了一眼天舒,见她一身疲倦,心想,“该你的,谁叫你胡言乱语。”
躺着的天舒也偷看了阿睛一眼,见她一件一件地挂衣服,心想,“该你的,谁叫你胡言乱语。”
表姐妹的感情是好的。阿晴在广州时一直与母亲住在外婆家,天舒也时常随母亲去外婆家。外婆住在广州典型的大院里。有时小朋友们欺负天舒了,天舒就急匆匆地找阿晴帮忙,自己躲在阿晴后面。等阿晴将那帮小子教训了一通后,一直躲在阿晴后面的天舒,则像那只狐假虎威的小狐狸,这时候出来皱着鼻子“哼”一声,小辫子甩来甩去,一副很没出息的样子。这一切就像发生在昨天。现在天舒也这么大了,阿晴对天舒了如指掌,而阿晴相信天舒对她只是一知半解。
星期天上午,苏锐打电话来,正好是天舒接的。
“不好意思,我直接打电话到你表姐家里。”苏锐的口气总是那么温和、诚恳,让她信任,“我想说你今天要回学校,不如我到你表姐家把你接回来,顺便我们可以谈一下。”
这时阿晴正在跑步机上运动,见天舒接完电话,问是谁打来的?
天舒不说话。
“是苏锐。”阿晴笑笑,转动着她那风情万种的眼睛,这笑其实与天舒无关,只是表达她个人对一切事物的认识与掌握。
天舒只是说:“我要出门了。”
“要不要我开车送你去?”
“不用了。苏锐会来接我。”天舒一说完,就后悔。阿晴太狡猾了。果然,阿晴又笑笑。
天舒回房换衣服,把衣服一件一件试过去,最后选了一件咖啡色的外套和一条磨到泛白的蓝色牛仔裤,她喜欢这条牛仔裤,她喜欢这种自己没有的沧桑感。
阿晴敲门,打量了她一眼,先说:“早点已经好了。”
再说,“试了这么半天,就穿这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