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来城里打工,说着带方言的普通话,每天辛苦操劳着。所里的“文化人”通过玻璃窗,俯视这个脏、乱、差的农贸市场,称他们为“盲流”,把他们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她知道城里人与他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交流,然而似乎又离不开这群外地人,下班时一定顺便从那里买些菜回家。终于有一天,这个农贸市场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现代化的商场。所里的“文化人”再通过玻璃窗看对面的高楼,该是抬头仰望了。大家又抱怨再也吃不到以前的便宜肉菜了。现在想想,她远远没有他们坚强。对于他们,从农村到城市,是一个飞跃。对她而言,从国内到国外,也是一个飞跃。她比他们爱抱怨,就因为自己多读了几本书?有意思的是,在国内时,她看过一些海外文学,留学生受了一点苦,常说自己苦;她也看过一些知青文学,知青受了一点苦,也常说自己苦;可农民受了一辈子的苦,却从不说苦。
董浩从以前的户主变成了一个儿童。在国内,他是一个科长,有熟悉的文化背景和生活方式。到了美国这个最能给人独立自主的国度,他像一个儿童,一切从头开始。学电脑、学英语、学开车,都是孩子在学的东西,他一个而立之年的男子现在才开始学习。这种不适应,让他不自信。唐敏不是理解不了董浩的难处,她只是不愿意去理解。在实验室里有时也会自责,应该对他好点,毕竟她对不起过他。她就是抱着这样的决心回的家。一进家门,看见董浩很用心地剪报纸上的upon(折扣券),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将他看低。心里下的决心立马化为乌有,再一说话,必定是针锋相对。她就是没有办法对他好。
再说董浩也是难,他谈理想,她说他不切实际;他打工赚钱,她觉得他无能。董浩则像孩子一样通过一些小事发泄他的不满,故意把电视开得很大声,发出几声怪叫,这引来的是唐敏从鼻孔里发出的“哼”,全是鄙夷。只要一看见董浩油乎乎的小平头,就是不悦。一点小事,就能让她生气。
他们已经无法进行正常对话了。有一次,唐敏问:“抹布呢?”董浩不说不知道,说:“我把它寄给我妈了。”同样,董浩给一些地方寄了求职信、履历表,唐敏当时就放肆地嘲笑他犯了几个明显而简单的语法错误,这无疑伤了一个男人的自尊心。
在休息室吃午饭的时候,唐敏有时与实验室的人说一些她的烦恼事,无论老的少的,一致反应——这有什么好吵的?仿佛圣人。尤其王永辉、陈天舒这两个未婚的年轻人,讲起大道理一套套,什么宽容啊、忍耐啊、信任啊、接纳啊,活像两个婚姻咨询专家。唐敏心里觉得非常好笑、滑稽,他们完全不知道婚姻是怎么回事。她反而为这两个年轻人担心,以这种美好心态走进婚姻,以后还不跌个头破血流!他们不知道这种吵架的心理,夫妇彼此排斥时,讲不了三句话,就擦枪走火,引发一场战争。
现在不太吵了,谁也不骂谁,谁也不管谁。无言的抗议比锐利的争吵更可怕。两人很快就分开了。
这天是唐敏生日。唐敏对生日从来不看重,到了这个年纪,就更不看重了。早上起来,唐敏相当美式地喝下一大杯加冰块的冷水,董浩则把牛奶放人微波炉里热一热喝,又烤了两片面包。唐敏想:真是势如水火。
傍晚,王永辉与教会的师母到家里坐坐。唐敏觉得教会的人多少有点傻,吃得挺饱的,没事就帮助人,当然她吃得再饱也不会这样去帮别人的。他们带来一个蛋糕,师母念了《诗篇》第九十篇:“我们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年,若是强壮可到八十岁,但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求你指教我们怎样数算自己的日子,好叫我们得着智慧的心。”师母的意思是要她感谢生命的恩典,唐敏听了只觉得过一天少一天。
师母又说:“先生多大啊?”
“同岁。”
“哦,”师母笑,“同寿,同寿。”
这话到了唐敏耳边,像是“同死同死”。师母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觉得三十岁人生才开始,哪里料到唐敏如此悲观。
三十对女人仿佛是一个坎儿。不到这个年纪不知道,再怎么早熟都不行,不到这个年纪就是体会不到。二十九岁时,很可以自称二十几岁,与二十一岁的小青年平起平坐。
三十这个生日一过,虽然看镜子中的她还是那样,可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是个三十岁的女人了。人越是长大,越是世俗,越是现实。
晚上董浩回来,唐敏说,我们分开吧。
董浩看了她一眼,话也懒得说,将他的头钻进美国公寓里那种大大的壁橱。他没有什么东西,收拾了一下,就要离开。这个日子,他早预料到了。董浩提着箱子,他来美国时带来的那个,现在又要带着走了。
唐敏被他麻利的动作吓着了。她站在门口,小声地说:“你在心里笑我吧?”
唐敏这么一说,董浩倒是真的笑了一下:“笑你?笑你什么?我有这个能力笑你吗?你不要在心里笑我就不错了。
在美国这些日子,我一直很自卑,对有钱人,对有能力的人,我都不敢多说话,怕人家笑我,怕人家的话中话让我更自卑。所以今天你的决定我能理解。一个男人不成功,只有让别人笑的分。“
“把你办来,是为了对你负责任。和你离婚,是为了对我自己负责任。”
“你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在美国三四年,中文倒是见长。”
“你不用挖苦我。至少我在你出国这件事上是费力劳神的。我借钱作担保,学校证明,系里证明,你以为就是买一张机票吗?”
“是,你了不起,你是我的上帝,我是因为你才能来到美国,满意了吧?”董浩说完扭头就走。
分开后,唐敏倒是不安,但她绝不后悔。她知道,她是无法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了。唐敏只希望在生活上帮助他。
董浩打了个电话来,问她现在怎么样。
“就那样。”唐敏说。她说的是实话,她的生活就只能是那样了。她反问,“那你呢?”
“也就那样。”董浩说的也是实话,日子越过越没了感觉。
问候完毕,两人无话可说,可是董浩并没有要挂电话的迹象,于是唐敏说有什么事她还是会帮忙的。唐敏的话音刚落,董浩便迫不及待地说:“那你借我四千块钱吧。”
“四千美金还是四千人民币啊?”唐敏在电话的一端开着玩笑。
董浩没有作答。
“好,我给你寄张支票过去。”唐敏说这话时,自觉孤傲得如同张爱玲。1947年6月,张爱玲复信给先生胡兰成:“我已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你不要来找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了。”在这封决绝信中,张爱玲还是寄上了三十万元。
“好,这笔钱我是要……”董浩试图解释借钱的目的。
唐敏笑着拒绝了:“不必了,借钱是我的事,用钱是你的事。”
第十三章
以前有一首挺流行的歌叫《容易受伤的女人》,其实男人也容易受伤,尤其在美国。首先,个头和人家美国女人差不多高,可是。心里却想,也需要扮演中国男人传统的形象。后来回国找了个太太又……
——小马一、坚守在实验室一放暑假,学校一下子安静下来。仿佛一夜之间,两万名学生整体蒸发了一样。只有没有回国的外国学生坚守阵地。
苏锐去了西雅图。杨一和大淼回国了。大森从来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回家第一个星期,全家喜气洋洋。第二个星期,全家平平静静。第三个星期,母亲说:“我看你还是回美国吧,你在家里,简直就是个祸害。”第四个星期,母亲说:“你要再不出国,我们就打算出国了。”大森在家的表现可见一斑,家里也就是这样对他表达他们的爱。
天舒坚守阵地。天舒觉得自己真是倒霉到家了。本来和苏锐一起过暑假,如今鸡飞蛋打。要不是苏锐,她早回家了,现在连回家的情绪也没有。想到这儿,她就恨得牙痒痒的。
对于天舒,学校成了好去处,到处都是没有故事的场景,没有生机的建筑。一个人走在校园里,感觉清静。一个人在实验室里工作、学习,翻着一页页昂贵的美国课本,没有人脑,觉得对不起上百元一本的教科书,下意识地读出声来,读了会儿,就读不下去了。右手不停地画小人——她只有在初中以前和心情不好时,才这样地画小美人——像许多那个年纪的小女生一样。画的是清一色的脸部,没有身子,只有大眼睛的卡通人物,画了一张又一张的脸,张张惊人地相似。
在家里就是无休止地看电视,这台在播新闻;换一台,在演肥皂剧,不知道演了多少年了,据说比她的年纪还大,还在演;再换一台,一个像妈妈一样的人在向另一群像妈妈一样的人推销厨具;又换了一台,是脱口秀,一个人告诉他太太,他和别人睡觉了,接着一定是一串串的骂人话,因为她一句也没有听到,全是“beep”的哨音声。
更多的时候,她与小马、唐敏他们打牌。她在国内时会打“拖拉机”,他们在大学时开玩笑,三拖进军美国:托(拖)福、拖拉机、拍拖。如今,托福是再也用不上了,拍拖也不顺利,拖拉机也被淘汰,他们玩的是“找朋友”,这好像是留学生们在这边发展演变出的新牌法。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他们如何寂寞。
玩了几个回合,天舒就不想玩了。她发现不能和小马。
唐敏他们在一起。小马老说他太太的事。与唐敏聊天,人生越聊越灰暗。还是和杨一聊天好,人生越聊越光明。天舒打了个电话给杨一北京的家,杨一竟然说:“没错了,人活着是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活着,就得快快乐乐地活着。”
连杨一都这么说,天舒再也无话可说了。
天舒失恋的事实验室的人都知道。
“传着传着,我都以为她不行了。这个女人就是爱说话。”小马笑笑,“女人得breascer(|乳|腺癌)
和男人得prostatecer (前列腺癌)的比例是一样多的,可全世界都知道女人会得breastcer ,却不大知道男人会得prostatecer为什么?就是女人爱说话。“小马夹了英语,是因为他觉得那两个词用英语说比较顺口,好意思些。
小马从来没有料到自己在做了六年的小兵后,有一天还能当个小官儿。老板突然让他做一个科研项目,还允许他雇用几个学生。小马首先想到天舒,他雇用天舒基于两点考虑:一是天舒暑假可以工作,这是雪中送炭,自己的同胞啊,他不帮她谁帮;二是他有时候实在气那些没事给你找事的洋鬼子。这里没有种族歧视,谁说的?他也需要一个同志,人多力量大。
小马立刻告诉天舒:“天舒,从今天起,你就在你大哥我手下做事了,做到暑假结束。”
“马大哥,还是你最好。你知道这等于什么吗?”
“等于什么?”
“灾区人民看见蛋糕啊。”天舒握住小马的手,激动的心,颤抖的手。
看着她无邪的小脸,小马更有了同志的感情:“天舒,咱们兄妹以后就是一个战壕里的了。”
“小马哥,不仅是兄长,还是老板啊。以后你往哪里指,我就往哪里走。”
小马一下子乐昏了头,真以为他骑在人民头上了。
两个哗啦啦地行动,又是研究工作方式,又是讨论工作进度,不亦乐乎。晚上,小马还请天舒到家里吃晚饭,尽尽;;老留学生对新留学生的关心,反正她与太太也熟。
几天后,天舒就出状况了。
天舒常常迟到,由于失恋,心情不好,可以理解,自己的同胞。
天舒还老请假:“马大哥,我有点不舒服。”“小马哥,今天我突然有点事。”“大马哥,今天我要去考车牌,你知道我刚买了车。”自己的同胞嘛,批了。
小马对天舒说:“只要你在老板来时出现就成。”
以至手下的另外几个兵不满。
今天一个学生一进来就问:“天舒呢?她到了吗?”
另一个学生眨眨眼:“她昨天来了。”
小马正色道:“她的工作时间调整到了晚上。”
天晓得,天舒晚上在哪里。小马认为自己这么说,不是为了包庇天舒个人,完全是为了中国人的形象。中国人在外国还互相穿小鞋能行吗?
这时,天舒匆匆忙忙地进来了:“大马哥……”
小马一听她叫得这么亲切甜蜜,就知道没好事:“又怎么了?”
“马哥……”
“打住。”小马皱着眉,“你这么一叫,我就知道你又要请假了。”
“我和你说……”
“不要和我说,你也不要叫得这么甜。你今天得上班,你上班,我管你叫陈姐姐,叫你陈阿姨也认了。”小马才知道,他就是匹马,终是给人骑的。
天舒吐吐舌头,不说话了。
“你老这个样子,你叫我怎么管别人?”
“你做的这个项目,我也不是太有兴趣。”
“要知道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可你是怎么对待你大哥的?”小马声音高了起来,“眼看就快开学了,这一大堆的事,你不做,难道你要把我累死不成?你这样子要在别人手下,早被fire(炒)了;别人这个样子要在我手下,也早被firb了。”说完,小马觉得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拿出了上司的威力。这样对同胞不好,他想。
实验室里几个美国人纷纷扭过头来,见他们“哇啦哇啦”地讲中文,已经不悦,再听他们高一声低一声,很是奇怪。
小马、天舒察觉到了,可不说中文,难道用英文说这些不成?还得说中文。再说,两个中国人讲英语,挺别扭的。
小马压低声音,叹了口气:“我看中国人还就得交给外国人去收拾。这就是中国人的劣根性。”
天舒连忙开始做事,边做边说:“你这个打击面也太大了。不要因为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嘛。”
小马笑:“知道自己是老鼠屎就好。”
工作得正起劲,实验室里电话铃响了。是马太太来的,正好也是小马本人接的。
小马对话筒里的小夫人,温情脉脉,关怀体贴。
《太太永远不会错》——“如果发现太太有错,一定是我看错;如果我没有看错,一定是我的错,才害太太犯错;如果是太太的错,只要她不认错,她就没有错;如果太太不认错,我还坚持她有错,那就是我的错;如果太太有错,那就尊重她的错,我才不会犯错。总之,太太绝对不会错,这话肯定没有错。”小马按照当前广为流传的“爱妻原则”去做,结果却是:每天他一睁眼,就有人告诉他,他又做错了什么。
小马挂了电话,对天舒说:“怎么?我老婆打电话来说,你怎么还不到我们家,你本来是要和她逛a11的?”
天舒点点头。
“要公私分明嘛。买东西也不能用上班时间呀。”小马说这话的表情语气就像县城里刚正廉洁的小干部。
“是。”
“这样,明天星期六,我带你们两个一起去。”
“你夫人有你陪着就行了,我才不去当电灯泡呢。”
“你去走走也好,免得你没事想东想西的。”
二、到底是谁的错第二天,小马开车送ary和天舒去附近的a11,到了人口,小马说,我两个小时后来接你们一天舒和ary逛商场逛累了,坐在starbucks 咖啡厅里喝咖啡,这时,一个美国男人走过来:“ary,这么巧,对了,昨天打电话给你,你的室友说……”
天舒听了,想:她什么时候有室友了?那是她丈夫呀。
ary打算读ba ,她自己也是个ba (arried but avaib1e ,已婚但仍可得者)。等那美国男人走了,天舒若无其事地说:“你怎么不戴戒指呢?在美国结了婚的人都戴戒指。”
“嗨,咱们中国人,不要搞得像假洋鬼子似的。”
ary手一摆,有些不耐烦,“我们去逛吧。”
她拉着天舒进了一家珠宝店:“看这些戒指,多漂亮。”
“快上万了呀,当然漂亮。”
ary回头看了一下大舒,叹了一口气,苦笑:“你门怎么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小马也是这样,看什么都先看价格。难怪人家说留学生说话洋里洋气,花钱小里小气,穿着土里土气。小马连头发都叫我替他理,我说我的收费比外面还贵,他才出去理。留学生真这么穷吗?”
“是穷。你看到的我们几个还算好的,至少不用打工,有些留学生还要去打工。”
“我在上海的时候,有个留学生太太说她先生一到美国,就给她买了一个多少克拉的钻戒。”
“对于刚到美国的留学生有三种可能,一他骗他太太,二他太太骗你。”
ary看着她:“那第三种可能呢?”
“她在和你谈理想。”
小马回来接她们,见ary又买这么多东西,面露难色,但仍是笑笑:“女人两大特征,爱说话和爱买东西。”
小马很讲“三从四德”:太太外出要跟从,太太说错要听从,太太命令要服从;太太购物要舍得,太太生日要记得,太太发威要忍得,太太未归要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