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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我们家从我祖父开始,就是研究中国古汉文的汉学家。他老人家在这方面有一些专门著作,在日本是很有影响的。

“祖父生我父亲和叔叔兄弟二人。祖父希望他俩都能继承家学,研究古汉文。

所以从他们开始读书起,就教他们学习比汉两种文字。父亲比叔叔大五岁,所以学习的时候自然就形成祖父教父亲,父亲又领着叔叔学的局面。

“父亲和叔叔这兄弟二人,不但岁数差得比较多,秉相差就更加悬殊。父亲敦厚踏实,老成持重,读书非常用功,祖父夸他是读书种子,可以继承父业;叔叔眼尖嘴快,飞扬浮躁,读书不用心,全靠小聪明。祖父说他聪明外露,难成大器,调教不好,将要长成一棵歪材。因此对叔叔管教很严,经常考核他的功课,父亲也尽全力帮助他,所以他在日、汉两种文字上,还都打下了比较深厚的基础。

“不幸的是在父亲二十六岁那一年,方满五十岁的祖父就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这时候我已四岁了。可是刚刚二十一岁的叔叔还正在早稻田大学攻读汉文。祖父一去世,家里生计立时成了问题。过去是靠祖父著书卖文为生,父亲一直给老人家当助手,祖父去世,二十六岁的父亲立刻就失业了。生活的困窘逼迫叔叔中途辍学。

弟兄二人为找职业而各处奔走。

“这时候正值日俄战争结束,日本战胜了俄国,双方签订了《朴茨茅斯和约》,俄国把在中国辽东半岛的租借权转让给日本。日本政府为了开发大连和旅顺,大批招聘雇员,尤其欢迎懂汉文的知识分子。这时,叔叔就向父亲提出要应招去大连闯荡一番。但此一去前途究竟如何?这在战争的硝烟还未散尽的当时,真比你们中国人闯关东的前途还渺茫和不可捉。父亲开始不同意叔叔去,他还希望和叔叔共同找一个能研究学问,继承家学的职业。但是叔叔执意不肯,最后终于拜别了父亲,到辽东半岛去了。

“叔叔走后不久,父亲也找到了自己认为满意的工作,而且也是去中国,不同的是没有走关东,而是去了天津。

“我祖父早年有一位学生,就是日本比较著名的民本主义者吉野作造先生,当时他在天津法政专门学校教书,那里要招聘一位通中、日两国古文字学的人翻译著作,因为待遇高,还可以继续祖父的事业,于是父亲就领着母亲和我,欣然西渡,投奔吉野先生去了。

“父亲在天津和吉野先生共处了三年,吉野先生的民本主义思想给父亲以很大的影响,尤其对中国和日本的关系,父亲在吉野先生的教育启发下,有了明确的新看法。他认为日本正从各个方面对中国进行侵略,因此才激起中国民众的‘排日’运动。而在日本国内,对华友好与对华侵略,也是日本近代史上进步势力与反动势力长期斗争的一个重要方面。因此可以说,在东方存在着侵略的日本,也存在着和平的日本。而我父亲表示,他要站在后者的立场上,坚决地反对前者。

“这中间,父亲和叔叔没有间断过通信,两人对日本的看法上产生了本分歧。

叔叔站在‘侵略的日本’的立场上,劝父亲要‘忠于日本天皇’,要‘维护和扩大日本在华之利益’,千万不要做‘背叛祖国’的事情。父亲非常气愤地去信指责叔叔已经变成了‘日本军阀政客侵略扩张的喉舌’,再不赶快悬崖勒马就要变成‘走狗’。就这样,两个人在书信中展开了辩论,结果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mpanel(1);“三年过去后,叔叔结婚了。婚前给父亲来信,请父亲去为他主婚。父亲赶去了,本想多住些日子,但是老哥俩又总是争论不休,父亲一生气,住了三天就跑回来了。

“这以后,叔叔在南满铁道株式会社于得非常顺利,简直可以说飞黄腾达,步步高升,而且常在报纸上发表‘为侵略者张目’的文章——这是我父亲使用的名词,父亲每逢接到叔叔升官的‘喜报’,便愁眉不展地说,‘我们工旨家对日本民众欠的债越来越多了!’”叔叔官运亨通,仕途很是得意。但是在家庭生活中却总感美中不足,就是他一直没有儿女。有一次,他给父亲来信,要接我到他那里去求学,说是在他那里可以受到正统的日本国民教育。而且明确指出,玉旨家只有我这么一条苗,不要把我‘引人歧途’。父亲看信后非常生气,不但拒绝我去,还去信把叔叔训斥了一顿。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本侵占中国东三省的声响了,父亲心里非常忧虑。他感到日本是在自杀,东三省好比一块巨大的美,日本吞下去也消化不了,将来会被烫死,噎死……他老人家身体本来不好,这时心里再一忧伤,很快就病倒在床上了。这时候我已经结了婚,我的妻子很孝顺,她和妈妈衣不解带地服侍父亲,但是老人家这时已经病人膏盲,不可药救了。父亲在弥留之际,非常想念叔叔,说有好多话要当叔叔讲。但是这时候东三省正在战火纷飞当中,关里关外的通信完全断绝了,没法通知叔叔。

“父亲在离开我们的时候,头脑非常清醒,老人家拉着我的手说:”孩子,我们家是研究历史的,越研究越感到日本和中国必须友好相处。现在的战争,是完全错误的。将来日本和中国一定还要走上友好的道路,这一条你一定要坚信不移,千万不要做对不起中国民众的事情。在能帮助他们的时候,就要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

你的叔叔,我没能把他拉到正路上来。你祖父曾经预言过,他要“成棵歪材”,现在“歪材”已经长成,你当然没有力量,也不可能把他扶正了。但是你不能嫌弃他,他终究是你的叔叔,何况我们家又只有你这么一个后代。我死后,你和妈妈她们可以到他身边去。我相信你,非常相信你不会放弃已经形成的主张,实际也是我的主张。你虽然不能左右你的叔叔,但是你可以影响他,尽可能地做些好事……至于在事业上,我也相信你会接续我的研究,把重点放在中国教育史上……““父亲去世以后,妈妈昼夜啼哭,不幸得上了白内障,双目完全失明。妻子在日夜服侍妈妈中也闹得瘦弱不堪。真是应了中国的俗语: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时候天津市忽然流行起急传染病——可怕的霍乱!于是更加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妈妈和妻子双双被传染上。她俩身体本来已经非常虚弱,一点抵抗力也没有,于是没出三天,就都离我而去了!

“这时我的悲伤真是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不久,叔叔忽派一个专人来问候父亲。我就给他写了一封长信,诉说了家中接连发生的不幸。很快,叔叔本人赶来了,他痛哭着祭奠了父亲和母亲,他要我立即跟他去南满,我向他提出了三条要求:第一,我要遵循父亲的教导,也是他老人家的遗嘱:不为侵略集团做任何对不起中国民众的事情;第二,我要继续父亲的研究工作,叔叔要给我这方面的自由;第三,在生活上我要有自主权,我要依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为了研究中国的教育,请叔叔安排我到学校去做兼职工作,对我所在的学校,叔叔要力所能及地给以保护。

“叔叔在正式回答我的要求以前,先向我提了一个问题:他问我参加没参加什么‘左派’组织?例如受吉野作造先生影响而成立的‘黎明会’或者‘新人会’,甚至是受苏俄支使而成立的日本共产党?他要我一定要忠诚老实地回答他。像对父亲一样的忠诚。他说父亲不在了,他就是我的父亲。

“我告诉他我一生没说过假话,我所奉行的完全是祖父和父亲的主张,他们是没有参加过任何党派的正直学者,我也要坚定不移地学他们的样子,希望叔叔能保证我继承祖业。

“叔叔对我的答复很满意,于是就立即‘批准’了我的‘约法三章’。这样我就和叔叔一道来到了满洲。这以后的情况,您就可想而知了……”

玉旨一郎刚说到这里,王一民就激动地站到他面前说:“谢谢您。真心地谢谢您!不但谢谢您真诚坦率的讲述,还谢谢您以前对我和我的学生、朋友的保护和援助。我现在不但了解了您本人,也了解了你们一家。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愿意做您的中国朋友,像您所说的:第一个中国朋友!”

玉旨一郎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兴奋得眼睛放着亮光,他张开长大的胳膊,一下和王一民拥抱在一块了。

两个朋友,可以说是非常奇特的朋友,长时间地拥抱着。半天,他们才分离开,又互相拉着手,坐在长沙发上。玉旨一郎喜不自胜地长出了一口气说:“好哇!我有了你这样一位中国朋友,心里是多么高兴啊!我还要告诉你,亲爱的朋友……”

他又往王一民身旁挪了挪,紧靠在王一民身上,几乎是趴在他耳朵旁边悄声地说,“我还要娶一位中国姑娘做妻子,一位非常好的姑娘。不,应该说是小姐,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大家闺秀。如果喜事能成,我将请您——我的好朋友给我当伴郎。”

玉旨一郎的声音里充满了幸福、甜蜜和对未来的憧憬。可是这声音传到王一民耳朵里却使他的心猛一翻腾,几乎立刻就断定他说的是谁了。他完全没有想到玉旨一郎和他的叔叔会有这样奇异的打算。他知道这是本办不到的事情,无论是姑娘本人,或者是她的父亲都不会答应……但是这件事一进来,就要使斗争复杂化,使局面难于把握……

正当他想的时候,耳边又响起了玉旨,郎那沉醉在幸福的憧憬中的悄悄话语:“您大概没有看见过这位小姐,她是那么合乎我的理想,简直像是从我的想象画图里走出来的姑娘。您知道,我读了那么多的中国文学作品,我对中国女早已产生了深厚的爱慕之情。你们中国人都说日本女人温柔、体贴、顺从,认为和日本女人结婚是很幸福的事情。我不完全同意这看法,我从前的妻子就太温柔了,温柔得像个面团,太没有个了。而且对我的事业没有任何帮助。从她不幸离开我以后,我就逐渐产生了要娶一个中国姑娘的想法。我的条件首先是要懂得中国古文学,将来能够和我在事业上耳鬓厮磨地共同研究。其次要有中国古典美人的美……我说这些您不会笑话我吧?……对,您不会笑话朋友的。您听我接着告诉您:当我把我这想法告诉我叔叔以后,他开始是坚决不同意的,认为我这是异想天开,哗众取宠,不切实际。最后警告我不要弄乱了玉旨家族的血统,玉旨家的后代不应该是混血儿。

如果混血儿的儿子再和中国女人结婚,生出来第三代的混混血儿,那么玉旨家族岂不被中国给化掉了。我当即反驳他说:”您前几天在报纸上发表谈话不是说日满为同文同种之民族吗。既然同文同种,混血之说岂不是本不存在。‘他一拍桌子说,’我那是说给中国人听的‘。我说:“我还真同意您说的道理。如果我要和白俄女人结婚,您用混血儿的名词,我无话可说。现在我只接受您说给中国人听的那句话:”同文同种。’最后我和叔叔说:“我在天津提的三个条件,您是完全同意了的。

其中第三条就是”在生活上我要有自主权“。现在您同意不同意,我也要这样办了,我将自己去找我的中国妻子。‘我这最后一件法宝,完全战胜了叔叔。过了不久,他忽然跟我说:他已经了解到,著名人士卢运启有位千金,名叫卢淑娟。不但深通古文,而且多才多艺,能书善画,品貌出众,是个不可多得的大家闺秀,他有意要找人为我做媒。我知道叔叔最近正在打卢运启的算盘,想拉卢氏出山为满洲国贴金而不可得,所以我就告诉叔叔:”我不同意用我的婚姻大事做政治上的交易。’叔叔也很于脆地告诉我:政治上的考虑是存在的。但是决不因为这个而勉强我,我觉得合适就进行,不合适就作罢。

“就在叔叔说后不久,在日满俱乐部成立纪念日那一天,我见到了这位小姐。

《西厢记》上不是有张生《惊艳》那一场戏吗?我在那一刹那间就变成了《西厢记》里的张生。我觉得她是那样端庄秀丽,仪态万方,她那嘴角稍稍一动就飘出满面春风,她那眼珠微微一转就好像荡起一池秋水。她坐在我婶婶身旁,照得年老的婶婶都容光焕发了。她不仅仪态出众,才华更是超群。她拿起画笔,当场出彩,只十几分钟,就画出一幅令人拍案叫绝的中国水墨画。”说到这里,玉旨一郎一指西边墙上贴的“齐年双画”说,“您看,这就是卢淑娟小姐的杰作!”

王一民默默无言地看着那张画。

玉旨一郎见王一民没有什么反应,不由得失望地一皱眉说:“怎么?您对这画不感兴趣吗?”

“很感兴趣。”

“那您为什么不动、不语,也不表示……”

“我正在仔细欣赏。”

“哎呀!您对这样彩的艺术品还这样冷静,您……唉!可惜您没看见她作画时那美妙的姿态,那简直是智慧和美丽的化身。如果有谁不理解什么叫美的话,就让他去看看这位小姐吧。和她同时出现的舞台上的柳絮影也是美的,我为保护她这美不受侵犯,甚至还打了一个恶棍,挨了叔叔一顿训斥。但是柳絮影是个演员,没有卢小姐那样的学间和才华。真遗憾!您没看见她,光听我介绍是引不起共鸣的。”

“不,您说错了。”王一民仍然冷静地摇摇头说,“我熟悉这位小姐。”

“‘您,您熟悉她!”玉旨一郎高兴得几乎跳起来问道。

“嗯。”王一民点点头说。

“您是怎么熟悉她的?”

“她的弟弟是我的学生。”

“那您常看见她?”

“几乎天天见面,有时她也听我讲课。”

“您认为她是不是像我说的那样?”

“是。

“是不是那样美妙?”

“美妙无双!”

“是不是那样富有才华?!”

“才华出众!”

“是不是那样端庄?”

“既端庄又大方。”

“那么您……”玉旨一郎忽然有所发现地直望着王一民说,“您,您对她的评价既然这样高,是不是也……”他脸色涨红着说不下去了。

“您不用说了,您的意思我明白。”王一民激动地说,“我们既然是朋友,就应该以诚相见,我愿意把我从来还没向任何人讲过的,压在心底的话告诉您。中国有句古话,叫‘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卢淑娟小姐又是那样一位才貌出众的好姑娘,我怎能会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呢2但是您清楚,我是一个穷教书的,和卢家门不当户不对,中国的世情您非常熟悉,门第间的巨大差别给我们中间筑成了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这无情的现实我想你会了解的。”

玉旨一郎深深地点头。

“而且更重要的还不在这里。”

“在哪里?”

“在于我自己。我在几年内本不想结婚。”

“为什么?”玉旨一郎不解地望着王一民说,“您已经快三十岁了,您又不是独身主义者,更不是想身人空门的……”

“我的理由很简单。”王一民轻轻一拍桌子说,“我不愿意在染遍鲜血的祖国大地上去建立个人的小家庭,除非是那位姑娘肯等我到胜利那一天,那可能要在十年八载以后。您听,我这是不是一个天大的幻想。这幻想和那鸿沟加在一起,就变成了百分之百的不可能。这是我的情况,现在从我再说到您。如果说我和她之间是隔着一条鸿沟的话,那么您和她之间就不只是一条鸿沟了,那应该是一条大河,一片汪洋,甚至是波浪滔天的大海!”

玉旨一郎双眉紧皱地直望着王一民。

王一民紧接着说下去:“我下面要说的,您可能已经想过。您知道,卢氏家族是世代书香的名门望族,卢运启本人更是一位心高气做的老名士,他把自己的名誉看得比生命还可贵。如果他把女儿许配给你——玉旨雄一阁下的亲侄子,社会上会怎么议论呢?人家会说什么呢?”

“会说什么?”玉旨一郎探着身子对王一民说,“会说他是趋炎附势?卖女求荣?”

“可能有比这还严重的议论。在这种情况下卢运启会怎么办呢?”

“会拒绝。”玉旨一郎的头低下去。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低沉地说,“对于这样的结果,叔叔和我也议论过。不过叔叔充满了自信心,他说只要我愿意,他会想办法让卢运启把女儿送上门来。”

“想什么办法?”王一民尽量抑制住内心的愤懑和激动说,“无非是恐吓、迫害和强夺。作为侵略者的令叔,对被侵略的中国人是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的,这我们先不论他c我要说到的是你,你能眼睁睁看着令叔为你去施展那些手段吗?方才你谈到《西厢记》,那里面曾经写了孙飞虎依靠强大的武力,围困普救寺,要逼迫崔夫人献出自己的女儿。孙飞虎以强凌弱的恶劣行为,早已为亿万人所唾弃。而您,是一位光明正大的日本青年学者,您的主张,您的抱负,您的为人,您的一切都使一民非常钦佩、非常感动。您始终不忘令尊大人临终前的教导,不但不做对不起中国民众的事情,还尽可能地向中国民众伸出热情的双手。在您的庇护下,我的班级至少有两名优秀青年免于危难。而广大的一中师生也借助您的力量,能够进行正常的教学和求学。至于您对我个人的种种救助,更使我终生难忘。如果中日两国一旦化干戈为玉帛,走上真正友好亲善的道路,我将把您介绍给全中国民众,把您的事迹单写成一本书。到那时我将因为有您这样的朋友而骄傲,而您也将成为全中国民众的朋友。因此,我出于朋友对朋友的衷心热爱,希望不因为一己私情,使您那无瑕白壁般的品格染上疵点。”

玉旨一郎双眉紧蹙地听完了王一民这番充满感情的话语,痛苦地绞着双手,在屋里走了两圈,声音有些发颤地说:“您说的有道理,您刺痛了我,可是我太,太喜欢这姑娘了……”眼泪在他眼边上转,他忙闭上眼睛,两颗泪珠从他眼角流下来,他忽然一捂脑袋说:“唉!我,我要是没有这样一个叔叔多好!”

“请您恕我直言。”王一民直望着玉旨一郎说,“您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叔叔,恐怕您连想也不会想和卢家的姑娘结婚。”

玉旨一郎猛然睁开一双泪眼,惊恐地望着王一民说:“您这意思是说我,我完全凭借着叔叔的权势去,去……”他嘴角颤抖着说不下去了。

王一民马上接着说道:“您可能没有这样明确地想过,但是现实却不能不让别人这样想。因为……”

“好了,您别说了!别说了!”玉旨一郎异常痛苦地摆着双手说,“您的话太可怕了,我,我……”他猛然转过身去,仰头看着那张“双图”。

王一民也不说话了,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玉旨一郎的背影。

玉旨一郎看了一会儿,忽然搬过一把椅子,跳到上面,摘下“双图”,轻轻卷起,放到桌上,然后走回来,坐在王一民对面,长吁了一口气,声音变得比较平静地说:“谢谢您,我也要从心里往外谢谢您,您的话虽然刺痛了我,却帮我透视到自己内心深处还有块不干净的角落,这角落本来我自己也能看见,但是却被一己私情蒙住了良知的双眼,使我自欺欺人……”他又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道,“本来我曾经无数次警告过自己:千万不能跟着叔叔干一件坏事,干了一件,第二件、第三件就会接连而来,最后就会完全违背父亲的遗训,站在中国民众的反面,成为不肖的子孙,千古的罪人。所以我不但感谢您,而且庆幸自己有了您这样一位良师益友般的好朋友。”

王一民感动地望着他说:“不,应该说您是我的良师益友,您这种为大义而决然割舍私情的行为,使我看到您的思想像纯金一样闪光……”

“不,你越这样说越使我感到羞愧。是您把我从人生的迷途当中拉回来。‘他拉住王一民的手,诚挚而热情地说,”朋友,您是这样正直、清醒而又诚恳,您应该得到我所得不到的幸福。我现在倒是真觉得只有您这颗无瑕的心灵才能配得上那美貌无双的卢小姐,我希望您能勇敢地去追求她……““不,这是不可能的,我方才已经说过……”

“我看您应该抛开那人世间的一切偏见,避开那自我制造的矛盾……”

“谢谢您,朋友,请您不要再说下去了,您让我再想一想。”王一民紧紧握住他的手说,“您是我最敬佩的日本朋友,我也衷心希望您能运用您的力量,尽可能多地帮助苦难的中国民众。”

“我会尽力而为的。”玉旨一郎松开王一民的手,喝了一口茶,像在痛苦的境界中沉思了一会儿说,“不过有些事情,明明想帮助也无能为力,只好在一声无可奈何的哀叹中让事情过去……”

王一民听到这时心中一动,忙接着问道:“您能告诉我是什么事情使您这样吗?”

玉旨一郎点点头说:“我举个例子,昨天晚上从我叔叔那里听到一个情况,只是那么几句话和一张小纸片,但是很可能就要有千百中国的爱国志士人头落地。”

王一民一听几乎喊出声来,他忙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直望着玉旨一郎问道:“几句什么话?有这么大的杀伤力?”

玉旨一郎看看王一民,又停顿了一下才问道:“您知道有个共产党领导的汤北游击队吧?”

“听说过。”

“这是一支很强大的游击队,现在已经发展到两千多人,平时神出鬼没,经常袭击日本驻军,使军方很苦恼,几次组织讨伐,不但得不到便宜,还都被打得头破血流。最近,得到了可靠情报,知道他们的大本营——也叫密营,设置在蛤螟河子,打进去的奸细已经把地图画出来,军方准备马上派饭田大佐率领锐部队前去包抄,昨天晚上批准了作战方案,大概马上就要行动了。”玉旨一郎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说,“我听到这情况后,很是替那些中国游击队的爱国志士着急。他们都是中国的优秀国民,听说里面还有许多青年学生。但是光着急有什么用,这是军事行动啊!”

王一民听了这些话真是如坐针毡,如芒刺背。他知道我们的汤北游击队现在正集中在蛤蟆河子整训,准备攻打鹤立岗,敌人的情报是完全准确的。那么说不定敌人已经开始行动了。怎么办?必须马上把这万分紧急的情况汇报给上级,他恨不能立刻抬腿就走。但是不行啊!他还不能把心里的话告诉眼前这位朋友。本来对朋友是应该推心置腹的,但是这是位奇特的朋友啊!他旁边就蹲着一只大老虎,弄不好是要伤人的,包括这朋友自己。所以他还是得掩饰住内心的焦急。他觉得口渴得厉害,忙喝了一口凉茶,又从水果盘里拿起一只香蕉,扒开吃了两口。

玉旨一郎看看他,还要再说什么。这时候门开了,那个中年下女走进来,说吃午饭的时间到了,请玉旨一郎过去吃饭。王一民就像听见大赦令一样,立刻借机告辞。玉旨一郎还要挽留他,但那怎能留得住啊。

王一民一离开这座日本小楼,就立刻登上一辆出租小汽车,说了声南岗花园街,小汽车就一阵风似的开跑了。

57

这个星期日是李汉超和石玉芳两口子的结婚六周年纪念日。从石玉芳来到哈尔滨后,两人还从来没有一同出去玩过,李汉超忙得什么也顾不上,石玉芳对此不免有些怨言。她终究是从讲究享受的有钱人家走出来的女人,何况还是不到三十岁的少妇,对夫妻的情爱和神生活都有自己的愿望和要求,当这愿望和要求经常落空的时候,有时就不免撅起嘴嘟哝几句。李汉超对这是非常理解的,但理解归理解,实际归实际,他仍是没有时间哪!

这一回,李汉超发了个狠心,决定和石玉芳领着小超上太阳岛去欢度这个夫妻间最可纪念的节日。他们准备买上几样可口的酒菜,带上啤酒、点心,在太阳岛那浓密的树下面,一家三口,举行一顿难得的家庭野餐。这种野餐,在哈尔滨是非常盛行的,天气一热,太阳岛深处的每丛树下,几乎都可以听到野餐男女的欢声笑语,那里有黄种人、白种人,间或也能看见黑种人。真是五光十色,丰富多彩,“东方小巴黎”自有独特的风光。

石玉芳对此久已向往,也曾张罗几次要去,但都因李汉超事情忙不能分身而作罢了。这次是真的要去了。头一天晚上,李汉超把这打算说出来的时候,石玉芳真高兴得闭不上嘴,两人还计划着要进行好多活动,如要带上鱼竿钓鱼,要领着小超照相、划船、游泳,石玉芳甚至还想荡秋千。她在《五日画报》上看见过太阳岛上白俄少女荡秋千的照片,秋千荡得像要飞人云天,引起她对童年的回忆,童年时她是同伴中荡秋千的能手呢。

一家三口人当中最兴奋的还数小超,她躺在床上高兴得睡不着觉,都闭上灯半天了还问明天她穿什么衣裳?系什么头绫?上太阳岛坐什么车?太阳岛有多大?一直问到石玉芳都睁不开眼睛了,她才跟着睡去。第二天天刚放亮她就醒了,怎么哄也不睡,扒着窗户往东看,只盼太阳快出来。就这样,一直闹腾到吃早饭。早饭小超也只吃了几口,就忙着穿妈妈从秋林洋行给买来的新童装。石玉芳一边打扮小超一边还要修饰自己,同时还要照顾李汉超。她督促李汉超穿上了一套由她经手订制的新西装,这是由著名的英吉利时装公司承制的,这个公司在非常讲究穿着的哈尔滨也是首屈一指的。石玉芳要借这里的好手艺冲一冲李汉超那“打板先生”的“土气”。但是西装做成,李汉超却一次也没穿过,今天是头一回上身,李汉超感到穿在身上很别扭,石玉芳却是喜气洋洋地看着他笑。

三口人一切收拾停当,都快到九点了。正要往出走的时候,已经搬到白俄老玛达姆上房去的塞上萧来了,他本来要找李汉超说点事,但一看他家三口人打扮得非比寻常的样子就不说了。他细一端详,只见李汉超脸刮得不见一胡茬,平时经常蓬乱的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身上的一身西装可以送去参加服装展览,连脚下的皮鞋都擦得溜光锃亮。站在他旁边抿着嘴笑的石玉芳更是光可鉴人,一尘不染。这位清秀的少妇已比乍来时丰满多了,原来瘦削的脸庞变成蛋圆脸了,甚至还变出了一个酒窝。更不比寻常的是这位一向只穿中国旗袍的少妇,今天竟穿上了一件非常漂亮的布拉吉,北京的女人这么快就哈尔滨化了。至于站在他俩中间的小超,更是打扮得像朵花。本来是满腹心事的塞上萧,一看这三口人喜气洋洋的样子,也不由得笑了说:“干什么?要去参加什么盛会?”

还没等李汉超夫妻回答,小超说话了:“爸爸妈妈今天结婚,上太阳岛。”

mpanel(1);一句话把三个人都说笑了。塞上萧一边笑着一边问小超:“怎么还结婚?那你怎么办?”

“我……”小超喘了一口气说,“我跟着爸爸妈妈结婚,他们干啥我干啥。”

三个人又都笑了。李汉超和石玉芳本不想把结婚纪念日的事告诉任何人。但是现在小超已经给说出去一半,那一半想留也难留住了,于是便把实情说了。塞上萧本是个富于热情的人,这时虽然被写汉奸剧本事扰得心神不安,但一听今天是他俩的喜庆日子,立即表示今晚他要和柳絮影设宴举杯,共祝他们夫妻白头到老。他还要把王一民也请来。李汉超见拦挡不住,也想借这事替塞上萧解解愁烦,乘机再做些工作,便答应了。只是嘱咐他不要到饭店去,要在家里悄悄地进行。塞上萧答应着走了,他要去找柳絮影。

塞上萧刚走,还没等他们动地方,省委的联络员小张匆匆忙忙地跑来了。李汉超忙把他领到另一个屋——王一民原来住的屋里。两个人嘀咕了一会儿,等李汉超再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脱下那套华丽的西装,换了一件朴素的长衫。石玉芳看着一得神,心里咯噔一下,连脸色都变了。她预感到今天又是一场空欢喜。李汉超知道她的心理变化,忙小声说:“有一件要紧事,我必须出去一下,争取尽快回来,你和小超等我,今天一定去,一定一定……”一边说着一边领着小张走了,连石玉芳张嘴说话的空都没给留。

石玉芳没张嘴,小超可张嘴了,她哇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找爸爸,找爸爸……”

小超的哭声李汉超明明听见了,但是却连头也不回地走出院门。石玉芳一撅嘴坐在那里生气,一直到小超扑到她怀里,她才开始哄她,一边哄一边看着挂钟。挂钟嘀嗒嘀嗒地走着,从九点半走到十点半,又走到十一点半,还不见李汉超回来。

这中间小超哭了三次,哭累了睡,睡醒了又哭,嗓子都要哭哑了。石玉芳的嗓子也要哑了,她接连喝了三碗水,水再多也浇不灭心头这把焦灼的火。

一直到钟声响过十二下,李汉超才汗流满面地跑回来,衣服的前心后背都溻湿了。他进屋就笑着对石玉芳又打揖又打躬地说:“劳娘子久候,小生这厢有礼了!”

说着又是一躬到地。

石玉芳一看他跑得喘吁吁汗淋淋的样子,不由得又是一阵心痛,她扑一声声笑了,忙跑到厨房去用凉水投了一个手巾把儿,跑回来递给李汉超。这时李汉超正抱着小超亲呢。小超一边推着李汉超的脸一边喊着:“爸爸不好,爸爸不好,爸爸扔下小超就跑。”

李汉超忙说:“这回爸爸不跑了,爸爸就换衣服,换完衣服就上太阳岛。”

小超又喊:“爸爸骗小超。”

“爸爸不骗小超,爸爸刚才有要紧事。”

石玉芳在一旁忍不住地说:“那一会儿再有要紧事呢?”

“这回天塌下来我也和你顶着锅盖去!”

“说了可得算数。来,超儿,妈妈再给你洗洗脸。完了再吃几块点心……”

“不,什么也不要吃了,到太阳岛一块吃,抓紧时间,快换衣服。”李汉超催促着。

于是三个人又一阵忙乎。等到刚忙乎完,要往出走的时候,冷不防门被推开了,来人势头真猛,既没敲门也没招呼一声,一头就闯进来了。来人是谁?原来就是坐出租汽车飞奔而来的王一民。

对这个平常稳重有礼貌的人的失常举动,李汉超和石玉芳都感到吃惊和紧张。

还没等李汉超张口问什么事,王一民就一把拉住他说:“走,到东屋去说。”他一边拉着李汉超往东屋走,一边对石玉芳点点头,意思是说:对不起,我实在有十万火急的事。

王一民拉着李汉超走进东屋,门砰的一声关严了。随着这关门的“砰”声,石玉芳的心也怦怦地猛跳起来。这回她再也不是方才怕去不上太阳岛那种心清了。她从王一民的神色中看出来有一种紧迫的大事要告诉小超爸爸,是什么大事呢?该不是他们党里出了什么事吧?她的心悬到嗓子眼上了。

这时小超的嘴又撇成个瓢,一边撤一边说:“王叔又,又来找爸爸,爸爸又,又换衣服,太阳岛又去不上了……”

这回石玉芳忙搂紧她小声安慰说:“小超,爸爸有事,小超是乖孩子,别哭……

……”

她正哄着小超,东屋门开了。可真应了小超的话,李汉超又是脱下西装换了长衫。他一出来,便急匆匆走到石玉芳面前说:“玉芳,怎么向你解释呢,今天真是……”

“快别说了。”石玉芳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说,“我只问你一句话: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会危及你安全的大事?”

李汉超忙拉住她的手——她手是冰凉的,悄声地说:“是大事,但我不会出事,你放心吧。”说到这他回手一指正抱着小超的王一民说,“一民留在这,你如果还要上太阳岛去,就让他陪你去。”

“不,不,以后再去,你快走吧。早去早回,可千万注意呀!”

李汉超点点头,一转身,用他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走出屋门,走出了院……

屋里的小超又哭了。王一民忙帮着石玉芳哄这小姑娘。一直到小超住声,石玉芳才叹口气对王一民说:“一民,到底出了什么事,看着你们那紧张的情形,真让人揪心。”

“大嫂,我只能告诉你,是一件必须争取时间的事。”王一民只说了这一句,就转了话题,“我方才听大哥说今天是你们的结婚纪念日,要上太阳岛去。”

“去不上,就不去了。”石玉芳低着头说:“但愿你们平安无事比什么都强。”

还没等王一民说话,小超又闹上了:“爸爸不去,妈妈去,王叔叔去……”

石玉芳和王一民忙又哄小超。

正这时,塞上萧和柳絮影从外面走进来了,两个人拿着许多大包小裹,包裹纸上透着油光。塞上萧一进屋门就对石玉芳说:“怎么还没走出去?汉超呢?”还没等石玉芳回答,又转对王一民说,“我往卢家挂电话,冬梅说你一早就出来了。是不是你把汉超勾走的?”

没等别人张口,小超又说话了,她两只黑溜溜的眼珠,紧盯着看那些透油的大包小裹说:“塞叔叔,你和柳姨拿的啥?是好吃的?”

塞上萧和柳絮影一同点着头说:“是呀。”

小超咽了一口唾沫说:“给小超吃不?”

“给,给。”塞上萧往上房一指说,“到塞叔家去,好吃的摆满桌子,随你便吃。等一会儿你妈妈、爸爸,还有王叔叔,大家都去。”

“小超不等。”小超拍着肚子说,“小超饿得肚子叫,你听,咕噜噜咕噜噜的。”

小超一边说着一边自己先做出侧耳倾听的样子,把大家逗得都大笑起来。

在笑声中塞上萧问石玉芳:“汉超什么时候回来?”

石玉芳眼睛望着王一民说:“他……”

王一民忙接过来说:“大概用不了多长时间。”

“我就知道是你给勾引走的吗,别人没这么大劲头。”他看了一下表说,“快一点钟了,就是马上回来也不能上太阳岛了。我看咱们都到我屋里去,大家动手做菜,等汉超一回来咱们就团团围坐,举杯痛饮。今天借汉超和玉芳的吉庆日子也冲冲我这倒霉的晦气,至少也让我头顶上的乌云暂时散开一点,这几天压得我真都喘不过气来。”

“好,走吧。”石玉芳拉着小超的手说,“都做好了,等他回来就吃,免得又吃不成。”

柳絮影这时忙对塞上萧说:“你们先过去,我和一民说几句话就去。”边说着边把手中的包裹往桌上放。石玉芳忙接过去,小超也拎了两包小的,笑着、跳着。

叫着向门外跑去。塞上萧和石玉芳也跟出去了。

柳絮影关严了屋门,两只美丽的大眼睛闪着兴奋的亮光,快步走到王一民面前,压低声音说:“一民,你介绍给我的刘勃很能于,跟我合作得也很好。我们已经成立起一个反日会小组,共有五个人参加。昨天开了第一次秘密成立会。”

“在哪开的?”王一民问。

“在马家沟花园一个僻静的树下面,采用野餐的形式,我们把留声机也带去了,用胡蝶唱的《夜来香》那样一些流行歌曲掩盖我们会议的内容。这一切都是刘勃安排的,他可有办法了!这人讲话也有力量,一开头几句就唤起了我们国破家亡的激动感情。后来大家都低声宣誓:要为消灭日寇,光复祖国贡献出自己的一切,直至牺牲命!以后由刘勃提议,推举我当组长,我……接受了!”

王一民点点头说:“好。我祝贺你!”

柳絮影脸色微微发红地说:“就怕我力不胜任,今后还得多请教你。”

王一民摇摇头说:“不,你应该多和刘勃联系。我们见面时候谈谈还可以,在一般情况下不要单为什么问题去找我。你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要懂得斗争的秘密,这些刘勃没和你们谈过吗?”

“谈了。可是我总觉得有些事跟你说说心里更托底。譬如今天我就有一件事拿不定主意……”

“今天当然可以谈了,因这里环境巩固,又是自然遇到一起的。对了,我还得补充一句,我说你在一般情况下不要去找我,但是有紧急的、特殊的情况还是欢迎你去的。”

“我懂了。那么现在我就说那件事吧。”

王一民点点头。

“我们为了抵制演汉奸戏,想要联络起全剧团的人,包括老塞在内,写一篇阐明我们‘为艺术而艺术’主张的文章,在报纸上公开发表。这样就可以让整个哈尔滨都知道我们的态度,知道的人多了,日寇就不敢轻易动手了。可是我们里面也有人觉着这样做太露骨了,日寇头子玉旨雄—一看文章就知道是对着他在马迭尔那番讲话去的。如果老家伙恼羞成怒,很可能使局面急转直下,不好收拾。我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所以就犹豫不决了。”

“刘勃的意见呢?”

“他说让我们再想想,他也再想想,先不决定。”

王一民知道刘勃这个“先不决定”是准备和他研究后再定的。以他现在的想法,是不赞成马上就发表这样文章的。因为反日会小组刚刚建立,还很脆弱,经不起剧烈的冲击。文章一发表,就等于抛出一张宣战书,也等于告诉敌人剧团的人已经组织起来进行抵抗了,局面马上就会发生急骤的变化。莫如先在暗中把能团结的人都团结起来,进行无形的抵制有利。但是他没把这些想法告诉柳絮影,他也要和刘勃商量啊。所以他就对她说:“这问题是要慎重。刘勃在剧团里边,了解两方面的意见,我想他会做出正确判断的,你再和他研究一下吧。”

柳絮影点点头,刚要再说什么,忽听外屋门响,王一民推开里屋门一看,是李汉超回来了。他跑得热气蒸腾,汗流满面。

柳絮影和李汉超并不太熟,对他了解的也不多。塞上萧遵从李汉超和王一民的再三嘱告,尽力为朋友保守机密,也从来没当柳絮影讲过他的政治面貌。所以柳絮影只知道李汉超和塞上萧是好朋友。同学和同乡;再是李汉超现在领着家口从吉林老家来哈尔滨找事情做,如此而已,别的就一点也不知道了。但因为他和塞上萧是好朋友,和王一民也很莫逆,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所以对他很尊重,很热情。现在见他进来,就忙站起来打招呼。李汉超和她寒暄几句后就问玉芳和小超哪去了2他们告诉他都到上屋老塞家准备酒菜去了,一会要向他们夫妻举杯共祝这个可纪念的日子。

柳絮影陪着他们说几句话就要到上屋去。王一民让她告诉石玉芳,汉超已经回来了,随后就去。柳絮影答应着走了。

李汉超送她到外门口,然后关严门,回到屋里,对王一民兴奋地说道:“省委认为你报告的情况有双重价值:一是避免汤北游击队遭受敌人的偷袭,弄好了还可以打一场出其不意的伏击,以偷袭反偷袭,打垮饭田大佐的锐部队;二是进一步证实了省委已经初步掌握的情况:游击队内部出了叛徒和奸细!据掌握:敌人搞了一个叫‘民生团’的特务组织,打入了我们迅速发展的游击队,他们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一小伙。省委准备通知游击队,利用这次敌人的偷袭,引蛇出洞,一举把内外两股敌人都消灭掉!

“省委已经采取紧急措施,选派了两位有经验的老交通员,分水旱两路,昼夜不停,赶赴游击队。随后又派了一位省委委员,另走一条旱路。也是兼程前进。省委估计:昨天夜里敌人才批准偷袭包抄的作战方案,如果一点也不耽搁,今天上午开始布置的话,最快也得明天上午出兵。所以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我们三路人员都可以抢在敌人的前面赶到。即或不顺利,起码也可以有一路人员赶到。只要有一个人抢在敌人前面,胜利就是属于我们的!”

李汉超说得兴奋,王一民听得更兴奋,他那为游击队的危险处境而悬着的心落底了!他高兴地说道:“那我们一会儿就不光是为你们夫妻的结婚纪念日而举杯了,还要预祝我们在军事上的胜利呢!”

“对。不过后者只能在内心深处,默默地进行了。”

“好,当我和你单独碰杯的时候,就是这‘默默’的内容。”

两个人相对着笑了。接着,李汉超又提出了塞上萧的处境问题,他说省委又和他谈了一下,认为对这样有影响的爱国作家,我们一定要尽量争取、保护。最好的保护办法还是送他到游击区去。如果他不愿在东北地区,还可以设法送他出关。李汉超准备和王一民两个人共同和他谈一谈,王一民高兴地接受了。

58

王一民离开花园街往卢家走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月挂柳梢的时候了。他一边走一边回想着他和李汉超一道同塞上萧的谈话,这场谈话进行得并不顺利。当他们试探着提出让这位作家离开哈尔滨到“外地”去的时候,塞上萧竟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他表示决不离开哈尔滨一步。他请他的两位朋友放心,他至死也不会对日本法西斯低头、让步或妥协。如果敌人敢于对他动手的话,他就要用死来激励活着的人们起来斗争。他由于喝了几杯酒,说得更加情绪激昂,大有慷慨悲歌,愤然起舞之势。后来,他也谈到柳絮影,因为她也遭受着几乎和他相同的命运,被共同笼罩在恐吓的乌云下面,在这种情况下他怎能只顾个人安危,扔下她就扬长而去呢。

李汉超和王一民知道这后一条是他不能离开哈尔滨的重要原因。但是在目前情况下,柳絮影又确实不能离开剧团,她一走剧团立刻就得解体,台柱撤掉台子岂不要倾倒p何况剧团的斗争又需要她呢。因此他们就没有谈出结果来。当王一民离开李汉超的时候,李汉超悄悄告诉他:等塞上萧清醒以后,他还要和他谈。而王一民应该做做柳絮影的工作,如果她也能说服塞上萧走出哈尔滨的话,事情就可能有转机了。王一民答应了。

王一民一路上想着这些事,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卢家。按完电铃以后,出来给他开门的是老田头,这老头把王一民让进来,一边关门一边对他说:“王老师,您不到我们门房看看哪,我们这块儿今天出了一件喜事。”

“什么喜事?”

“您不是知道老斯杰潘被中国婊子拐骗那回事吗?”

“我知道。”王一民一边点头答应一边向门房望去。这一望使他心头猛然一震,他借着门上的灯光,隐隐约约看到窗户里面有一张大白脸,正盯着他看。他看不太真切,但他已经感觉到这是一张不寻常的脸,可能是特务头子葛明礼的脸。他借着和老田头说话的机会,将身一转,背对着窗户一边往前走一边说,“斯杰潘不是请人帮助抓那骗子吗?”他把声音放得很低,低到只有老田头能听见。

“对,对。”老田头也一边跟着往前走一边放低声音说,“当时我寻思说说就算了,哪知道这个葛明礼还真有两下子,竟然把那一对行骗的狗男女都抓住了,还把被拐走的金阈子、手榴子、表、钱都给找回来了。方才葛明礼亲自拿着交给了斯捷潘,把斯杰潘乐得一个劲地行礼。”

“这么说葛明礼还在门房里?”

“嗯。和他一块来的还有何二鬼子,他们是来找老爷有事。”

“他们怎么没坐车来?”

“坐了,车把他们送到这就开走了,说一会儿回来……噢,我还得给他们通报去,看看老爷见不见他们。回头见。”老头说完往东楼门去了。

mpanel(1);王一民站在楼下的黑灯影里向门房看着,门房的门关着,人还都在里面。这不由得引起他一阵不安:葛明礼虽然没有看见过自己的真面目,但是他们在血横飞的北市场上交过手,那个花脸特务和彼翠仙也会当他描述自己的身形和高矮胖瘦的样子……他方才又把脸紧贴在窗户上盯着自己看,不用说让他认出真面目,就是让他怀疑上自己也会招来麻烦。

王一民正在想的时候,卢淑娟从东楼门走出来,她手里拿着一卷纸,一直向王一民走来。这姑娘最近已经养成一种习惯:每到王一民快下班的时候,她就站在二楼自己屋里的窗前往大门方向看,有时不在窗前,一听见大门前有动静,就忙跑到窗前看看。也有的时候她抽不开身,譬如母亲或者别人在身边,这时候冬梅就自动代替她当这个秘密的“监视哨”,只要一看见他回来了,冬梅就笑着向她的小姐微微一点头,或者连头都不用点,只要眉毛一动,她那小姐就明白了。这主仆二人中间有一条灵敏度非常高的热线,只要稍稍一动就会由此及彼,接收不误。

今天是星期天,卢淑娟本来指望王一民白天能不出去,或者少出去一会儿,哪知道他从早晨出去就没见影儿。快到中午的时候冬梅跑来告诉她说:“塞上萧先生来电话找王老师,我说从一早出去就没回来,塞先生让他回来就到他那里去。”

卢淑娟听完皱皱眉,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慢步到窗前,身子斜靠在窗框上,向大门方向望去。大门紧紧关闭着,大门两旁是高高的墙壁,墙壁以外的景物就再也看不见了。这时她忽然感到这墙很讨厌,简直是多余的。如果没有墙,一眼就能看到街口,那该多好!只有在这时,她才深深理解《三国演义》上写刘备送徐庶去曹营的时候,为什么要把隔断他看徐庶的树林都砍倒……想到这里,她又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这时站在她身后的冬梅说话了:“小姐,您别总是站在那想心事了,您画张画吧。”

卢淑娟回过身来,微蹙着两道长眉说:“你让我画什么哪?”

“前天您和王老师看画册的时候,都说宋代那幅《白头丛竹图》画得好。后来您说那两只白头鸟都站在竹枝上,不如双双飞起来好。王老师说小姐这想法好,当时就让您画,可您又说什么也不肯动笔了。我看今天您就画出来,等王老师回来的时候就给他送过去。”

“不,今天也不能画。”

“为啥呀?”

卢淑娟那白生生的脸上忽然泛起一层红晕,她斜脱了冬梅一眼说:“傻丫头,我当时说完就后悔了,你还让我画。”

冬梅眨着狡黠的大眼睛说:“那后啥悔呀?”

“你呀!”卢淑娟用手指一点冬梅的脑袋说,“你明明知道那两只白头鸟画在一块包含着什么意思,还偏让我画完给他送去,还画双双起飞的,你呀……”卢淑娟扬起手要打冬梅。

冬梅忙一躲说:“哟!小姐,那双双起飞可是您自己当王老师说了呀。”

“那是我说走嘴了。”

“您走嘴了,王老师可要呢。他就要那比翼双飞的白头到老的鸟儿。”

“死丫头,看我拧你嘴!”卢淑娟真的向冬梅扑过去。

冬梅这回既没躲也没闪,反倒一张双手把卢淑娟抱住了。卢淑娟挣了几下冬梅也不松手,她脸贴着卢淑娟的脸说:“小姐,您先别动,就这样,听冬梅说两句贴心话。”

卢淑娟真的一动也不动了。

冬梅轻声说:“小姐,您不能总这样下去了,一个人想,把话憋在心里,常了会生病的。依我说,您就画这比翼双飞的白头鸟,画完了就送到他面前,就当他说……”

“说啥?”

“说你们应该变成那双小鸟。”

“哎哟!”卢淑娟挣脱开冬梅,双手一捂脸说,“这话怎能由我说?”

冬梅把头一仰说:“小姐要不嫌弃的话,冬梅就学做一回红娘。冬梅和红娘身份相同,职业相当,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做这事儿不是正合适吗?”

“不,不。”卢淑娟连连摆着手说,“红娘是随莺莺的意思去的,你去一说人家就会想……”

“唉!”冬梅急得一拍手说,“那您要怎的?”

“我要……”淑娟把头一低,轻轻地说了两字,“他说。”

“哟!您怎么跟人家端起小姐架子来了。您不想想,人家能先说吗?您是位大家闺秀,千金小姐,可他有多少斤?用一句文言词来说,他乃是‘一介寒儒’,跟小姐门不当户不对,放不到一个天平上去。真要是他说出来,让小姐给顶回去,他在这还怎么呆了?”

“可我已经……”淑娟低着头,声音非常低地说,“都暗示过了……”

冬梅忙问:“暗示什么?”

“就是方才说那……那对白头鸟呗。”

“哟,那不是小姐说走嘴了吗?”

“看你!”淑娟脸红红地说,“和你说正经话呢,又往旁处扯!”

“不扯,不扯。”冬梅忙收起笑容说,“可您光暗示怎么行啊。人家的脸皮不像咱家少爷那么厚,人家是有分寸知进退的正人君子,不会自己蹦着跳着往高枝上攀。所以小姐您就得屈尊一些,虽然不效仿那崔莺莺营‘月下佳期’去相会,也应该画个白头双马把心表。小姐,您就听了我的话吧。”

卢淑娟看了冬梅一眼,把头一低,不说话了。嘴没说话,那条灵敏度高的热线可接通了。冬梅一乐,一拍手,忙去铺宣纸、倒水、研墨……一阵忙活过后,卢淑娟在写字台前坐下了,她抿着嘴,脸红红的,不言不语地拿起画笔,凝神默想了一下,就开始画起那展翅双飞的白头鸟来。

淑娟画,冬梅在一旁帮着神纸、递笔,遇有大门铃响,她就跑到窗前去看看。

有两次,都是卢秋影骑着摩托回来又出去。这位少爷最近神头稍见好转些,在他父亲的督促下,头发理了,胡子刮了,衣服也整洁了。只要王一民晚上在家,他也在家,就过来听听课。他似乎已经察觉出姐姐对王一民发生了特殊感情,他本是个恋爱自由主义兼恋爱至上主义者,由于有这“双料主义”,所以遇到他姐姐和王一民在一块儿的时候,总是借故走开,甚至听课的时候,只要有他姐姐在场,他也会推说头痛或者肚子痛,中间走掉。今天他骑着摩托走了,冬梅只盼他今晚晚些回来,越晚越好。他虽知趣,但他就住在王一民的对面,小姐谈那话时心总不落底呀。

有冬梅这个“监视哨”在身旁,淑娟自己就不用往大门那边看了。而且她也顾不上看,心里已经点起一团火,是爱情的火?还是艺术创作的火?抑或是前一把火点燃了后一把火?自从王一民把她那哀怨之词化为发愤的爱国之作以后,她对他那已经产生的爱慕之情就跃上了一个新高度,变成直线的升腾,升腾又变成飞翔,她要和他共同比翼齐飞,就像她现在画的这幅《白头双飞图》一样。正是这种感情点燃了她心中的创作之火,使她激情满怀,思绪泉涌,挥起画笔,笔尖好像自动在纸上跑,笔到之处,一草一木都显出勃勃的生机,使站在一旁的冬梅惊奇不已。她觉得她小姐今天拿的简直是一支神奇的画笔,画鸟鸟喘气,画竹竹生风。她心中不由得暗想:这大概是月下老人来助小姐一臂之力,使天配良缘能早日成功。

淑娟一气呵成,画到点灯的时候,一张水墨飞鸟画画完了。画面上画着一丛墨竹,一双白头鸟从墨竹上刚刚展翅起飞,飞得不是一般齐,前后稍稍错落着,飞在前面的回头看着后面的,长嘴张着,像是在呼唤;后面一只伸着圆圆的脖子,扑着翅膀,像是在答应。两只错落着的鸟被这一呼一应联结得比并翅双飞还亲密,它给人提供充分想象的余地。这大概就是莱辛在《拉奥孔》里所说的“避免描绘激情顶点”的作用吧。

淑娟画完后,又提笔在上边写了《白头双飞图》五个字,下款写“淑娟学画宋无名氏《白头丛竹图》”。

淑娟才写完,冬梅发话了:“您那上款不题上王老师的名宇啊?”

淑娟似嗔似怪地瞪了冬梅一眼说:“你怎么知道我是给他的,我还兴许自己留着看呢。”

“小姐,您又来了……”

冬梅刚说到这,外面有汽车声,开门声。她俩一齐扑到窗前去看。一见进院的是葛明礼和何占鳌,两个人被斯捷潘恭恭敬敬地让到门房里去了。淑娟眉头一皱说:“他们俩又来干什么?”

原来自从淑娟在马送尔画了《双图》以后,何、葛二人还没有来过。淑娟一想起那天种种不愉快的遭遇,就不免怨恨这两个人,她几次和妈妈说要找葛明礼来问一问,都被心慈面软的妈妈拦挡住了。今天他俩又来了,她就有意要兴问罪之师。

她的心思,冬梅不但了解,而且也厌恶这一胖一瘦两个坏蛋,所以她也撺掇淑娟去问他俩,尤其是那位舅爷。

正在他俩计议的时候,老田头又把大门打开了。这回进来的是王一民。淑娟本来天天看见他,但是今天一见他踏进大门,却有些心跳,脸红。还没等她稳住神,冬梅又一捏她手,悄声说:“小姐,他回来了!我看您把刚才说的事先撂一撂,快拿着那张《双飞图》,飞到他身边,去说那件‘大事’吧。”

淑娟一边往回袖手一边说:“看你说的,什么大事呀?”

冬梅攥住淑娟的手不放,她几乎挨到她耳边说:“小姐,您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小家碧玉,您应该按照自己想的去做。您就快去吧,去晚了说不定少爷又回来了,又得讲课了。您今天不把话说出去,晚上的觉得怎么睡呀!”冬梅一边说着一边卷好《双飞图》,交到淑娟手里,强推着她走出了屋门……

这时候在门房里,葛明礼正在问斯捷潘:“刚才进院的那个人是谁?”

斯捷潘正在把他那些失而复得的财宝往一个破旧的小型手提保险箱里装,那专注的情形,好像连同他的心都装进去了,以致没大听清葛明礼的问话,他忙伸着脖子,赔着笑脸问道:“您说什么?”

“我问你刚才进院的是谁?”

斯杰潘非常抱歉地摇摇头:“我,我没看见。什么样子的人?”

“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不到三十岁,很漂亮,圆脸膛,大眼睛,穿一身灰色毛布长衫,看样子跟这府上很熟……”

“嗅,您说的是那个王老师!”斯杰潘问了句,“您打听这个人干什么?”

“没什么。”葛明礼摇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是我认错了人。”

斯杰潘本来没大听清楚这句话,但他正在兴头上,又要对葛明礼表示感谢之情,没话还要找话呢,便又接着说道:“您可别认错王老师,他是个好人,大大的好人!

他学问大,教书好,咱老爷才特地从一中把他请来……”

葛明礼听的兴趣本已不大,在带听不听中忽然听到“一中”二字,就像刚要人睡的毛驴子听见鞭子响一样,冷丁竖起了耳朵,他忙问斯杰潘道:“你说什么?这个王老师是从一中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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