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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1 / 2)

第5章

夏日的午后,闷热,冗长,而困倦。

教室里静悄悄的,五十几个学生竟没有一些儿声音,只有一只苍蝇在盲目的扑着窗玻璃,发出单调的、嗡嗡的轻响。除去这苍蝇声,就是那个戴眼镜的王老师像催眠似的讲书声,那样平稳的,没有高低的,懒洋洋的在室内扩散开来。

“为要研究这些问题,我们将每单位时间内速度所生的改变,即速度改变的时间率,称为加速”

晓彤换了一个坐的姿势,拿着一支铅笔,在笔记本上胡乱的涂着,纵的线条,横的线条,长的,短的,布满在一张纸上。老师的声音轻飘飘的从她耳边掠过去,她竟捉不住任何一个声浪。笔记本上被线条布满了,她又重叠着画上去,一条加一条,她脑中是昏昏沉沉的,视线迷离而模糊。都怪这窗外的阳光,那么强烈,刺激得人不舒服。她换了一支红铅笔,在原有的黑色线条上,又用红铅笔加上去,粗大的红色线条掩盖了黑色的,只一会儿,一页又被涂满了。再换一支蓝铅笔,继续画下去,她似乎沉迷于这些乱七八糟的线条中,而乐此不倦了。在那些杂乱的线条里,逐渐浮起一张男性的脸来宽宽的前额,有着异样神采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和那略嫌方正的下巴。这张脸浮动在纸页的上面,那对眼睛似乎略带点嘲弄味道,正调侃的望着她。她心里一阵烦躁,用铅笔狠狠的、重重的画下几道,仿佛想把那浮动的人影也一齐画掉。“下午你放学时我到你校门口来接你”结果呢,连鬼影子都没有一个他大概就是以这种方式,来广交女友的,然后呢,随随便便一约,自己又弄忘了。他有多少女友哼管这个干什么那只是一个舞会中见过一面的、不相干的人而已他会跳华尔滋舞,会探戈花步,一定是个欢场中的浪子可是,想这个做什么她再狠狠的用铅笔画着纸页,“嗤”的一声轻响,那不胜负荷的纸被画破了,铅笔心折断。同时,坐在她隔壁的顾德美不动声色的,偷偷的,推了一张小纸条到她面前来,她看上面写的是:

“小心老师已经注意了你好半天了,他正讲到等加速度,在三十五页上。”她一惊,慌忙正襟危坐,把课本挪到面前,悄悄的翻到第三十五页,刚刚找到等加速度的字样,老师就叫出了她的名字:“杨晓彤”她站了起来,老师果然问了一个问题:

“你说说看,何谓等加速度”

好险幸好已经看到了她朗声说了一遍,老师点点头,她坐了下去,和顾德美交换了神秘而会心的一瞥。这才收住了心,真的听起书来了。下了课,顾德美用铅笔敲敲她的手背,笑着说:

“你呀,三魂少了两魂半,不知在想些什么鬼,给老师抓到才好呢”晓彤苦笑了一下,什么话都没有说。她的心绪又回到刚才的思想中去了,魏如峰,他是泰安纺织公司董事长的内侄顾德美家里和他很熟吗他是怎样的一个人那对眼睛倒有点像一个电影明星,谁对了,脱埃唐纳荷她拿起铅笔来,在练习簿的背面,无意识的写上“脱埃唐纳荷”几个字。顾德美在她身边,一直叽叽咕咕,不知道讲些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直到顾德美推着她喊了声:

“喂你怎么回事”她才惊觉过来,不解的望着顾德美说:

“你在说什么”“我问你,你对我三个哥哥的印象怎么样”

“你哥哥”晓彤愣愣的问,老实说,她对她三个哥哥分都分不清楚,至于印象,就更别提了。顾德美向晓彤坐近了一些,微微的噘着嘴说:“我这三个哥哥呀,简直要命追起女朋友来,总是一条阵线,你说笨不笨,一个女孩子又不能嫁给他们三个人其实,我并不认为何霜霜有什么大了不起,除了长得漂亮之外。我妈那天说,何霜霜配我大哥或二哥倒不错,至于三哥呀,唔”她鼓着圆圆的腮帮子,笑着说:“德美的同学,叫杨晓彤的倒挺合适”“呸”晓彤胀红了脸,死命的瞪了顾德美一眼,骂着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怎么,”顾德美天真的扬起头来:“我三哥有美男子之称呢你做了我嫂嫂,我们不是就可以天天在一块儿了吗”“那么,你何不嫁给我弟弟呢我弟弟才真漂亮呢”

“胡说八道”顾德美喊。

晓彤笑了。笑了一会儿,她想起来说:

“何霜霜就是泰安纺织公司董事长的女儿,是不是”

“嗯,脾气坏得很,是独生女。”

“你哥哥追上了没有”

顾德美耸耸肩,摇摇头。

“我看呀,”她慢吞吞的说:“希望渺茫人家那个表哥,和霜霜是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我的三个哥哥实在有点傻瓜兮兮的,不自量力何况魏如峰又是台大外文系毕业的学生,我的哥哥们谁有这么好的资历你看吧,我话讲在前面,霜霜百分之八十是嫁给魏如峰”

“魏如峰”晓彤怔怔的问。

“你的记忆力真好”顾德美吱吱喳喳的叫着,像只多话的小麻雀。“你忘了就是那天在我家书房里教你跳华尔滋的那个人,高个子,外表挺帅的,跳起舞来很有绅士派头,霜霜总说他长得像约翰盖文”

约翰盖文脱埃唐纳荷晓彤呆呆的瞪着笔记本,又下意识的在本子上乱画起来,纵横交错的线条越积越多,像一大堆理不清的苎麻。“喂喂,”顾德美的声音似乎从好远的地方传来:“你今天怎么了,这样失魂落魄的我和你讲话你听到没有”

“嗯”晓彤神智迷离的哼了一声,一把撕下了那页画得乱七八糟的纸,连同自己紊乱的情绪,揉成了一团,对着屋角的字纸篓抛去。然后收回眼光来,静静的望着顾德美说:“上课钟响了,这节是地理课吧”

放学了,晓彤背着书包,在校门口和顾德美说了再见,然后向公共汽车站走去。她每天上学和放学都要转两次车,先搭车到火车站,再转车回家。刚刚走了几步,她就听到身后一阵摩托车的响声,接着,一辆司各脱嘎然的停在她身边,拦住了她的去路。车上,那个困扰了她一整天的男人正含笑的扶着车把,望着她。“杨小姐,”他歉意的笑笑说:“昨天真对不起,临时发生了一件事,结果分不开身来。”

晓彤在一阵吃惊的心跳后冷静了下来,她望了魏如峰一眼,就是这个男人约翰盖文、脱埃唐纳荷,何霜霜理想丈夫的人选他来做什么他的目的何在“昨天真对不起,临时发生了一件事,结果分不开身来。”怎样的口气仿佛是她要求他来似的,他来不来与她何关可是,这对含笑的眼睛有他动人的力量,她也喜欢那薄薄的嘴。漂亮吗未见得,只是有股磁力。她的脸微微的发热了,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从纷乱的思想中回复过来,她发现魏如峰正默默的望着她。她闪动着睫毛,不知该说什么好,心里仍然乱糟糟的。魏如峰不等她表示意见,就拍了拍身后的坐垫,说:

“上来吧,杨小姐”“噢”她有些迟疑。这算什么邀请吗他想带她到哪儿去她不安的看看四周,已经有许多同学在好奇的注视着他们了。“别怕,”魏如峰不知是真的误会她的意思还是假的误会她的意思:“我带得很稳,绝对不会摔了你。”

似乎不容她有反对的余地,他已发动了车子,喧嚣的马达声引起了更多目光的投视。在这种情况下,她几乎是无法思索的,慌忙跳上车子,她只想赶快离开学校门口,脱离那些同学的注视。魏如峰把她的手拉到自己的腰上,叫着说:

“抱牢一点”接着,车子跳了跳,向前疾行而去。由于车子颠簸得很厉害,晓彤不由自主的抱紧了魏如峰的腰,小小的身子紧贴在魏如峰的背上。心脏却和车子跳得同样厉害,这是怎么回事呢自己居然会和一个仅见过两次面的男人,共坐在一辆摩托车上妈妈知道了会怎么说呢那个向来最规矩,最安静的晓彤也会交起男朋友来了男朋友,这就叫做“交男朋友”吗当然啦,他总不会是一个“女朋友”呀她情绪纷乱到极点,直觉的感到自己正在做错事,而且有份模糊的罪恶感,因为学校里向来不许学生交男朋友的或者,她在校门口跳上他的摩托车这一幕已经被老师们看见了,那么,明天训导处一定会传她去大骂特骂,同学们会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杨晓彤,最规矩的杨晓彤,最听话的杨晓彤,最胆小的杨晓彤在校外交男朋友。品行不端她更加心慌意乱了。车子猛然煞住了,她一惊,这才发现车子正停在距火车站不远的一家咖啡馆前面,咖啡馆阖着两扇玻璃门,里面垂着白纱的帘幔。玻璃门上画着一枝铃兰,旁边有很漂亮的几个艺术字:“铃兰咖啡厅”。她错愕的张望着,魏如峰已下了车,把她也拉下车来,说:

“进去坐坐。”

她身不由己的跟着他走了进去,扑面而来的冷气和低柔的光线使她愣了愣,犯罪感仍然紧紧的压迫着她。这是什么地方在她的道德观念里,一面正派的女孩子是不能和男人走进咖啡馆这种地方的,而她居然穿着学校制服,背着书包,和一个几乎是全然陌生的男人来到了咖啡厅,这事情实在太荒谬但,她的不安并没有维持多久,新奇感就掩盖了罪恶感。壁上有玲珑剔透的小灯,全厅三分之一的位置是一个水池,里面栽着叫不出名字的阔叶植物,绿荫荫的覆盖在水池上,池中养着五彩斑斓的热带鱼,正活泼的在水草和石缝中来往穿梭。他们找了一个靠着水池的位子坐下。晓彤不由自主的伸头去望着池中那些闪闪烁烁、五颜六色的小鱼,和壁上那些十分艺术的图案,唱机里在播送着一张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乐声在室内轻缓的流动。整个厅内,充满了一份宁静幽雅的艺术气息。晓彤收回了四面浏览的眼光,和正凝视着她的魏如峰的眼光接了个正着,魏如峰立即对她微微一笑:

“还不错,是吗”他轻轻的问:“我认为这是全台北市最好的一家咖啡馆。”晓彤微笑了,周围宁静的气氛使她心情放松,而面对那个男人柔和的眼光更引起她一层朦胧的喜悦。“全台北市最好的一家咖啡馆,”她微笑的思索着,那么,他一定跑过全台北每一家咖啡馆了悄悄的从睫毛下凝视他,她感到这男人像一个谜,是她所不了解的那一类人,而正由于是她所不了解的那类人,所以,他身上具有一种强大的,耐人寻味的吸引力。

咖啡送来了,魏如峰帮晓彤放下了牛奶和方糖,又帮她用小匙搅着。很长久的一段时间,他们默默凝视,又都不发一语。晓彤仍然在微笑,她觉得魏如峰对她已不再是个陌生人,而变成一个很亲近,又很密切的朋友了。

“你今年几岁”好半天,魏如峰才开口。

“十八。”晓彤静静的回答。

“你和我表妹同年。”表妹何霜霜晓彤脑子里迅速的浮起霜霜穿着艳丽的红衣服,大跳扭扭舞的样子来,又联想起在学校里顾德美的话。她望着魏如峰,他也追求着霜霜吗这样一想,她又脸红了,“也追求”这三个字,好像已肯定魏如峰是“在追求”她了。“你在想什么”魏如峰的话打断了她的思想,同时,他的手忽然落在桌子上,盖在她的手上面。这“大胆”的动作使她一跳,接着就有股电流般力量从她手上贯穿了全身。她惊惶的抬起眼睛来,注视着魏如峰。他太大胆了,太随便了,这还只是他们第三次见面她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魏如峰的手悄悄的挪开了,他对她温和的笑笑,亲切而恳挚的说:

“没有人会伤害你,你仿佛有点怕我。”

她垂下眼睛,望着咖啡杯,又微微一笑。魏如峰的声调撼动着她,她感到心旌荡漾而情绪恍惚,这种奇异的感应,是她生平没有感到过的。她抬抬眼睛,看了魏如峰一眼,低低的说:“我向来很胆小。”“你父母一定十分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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